我的朋友杨秀珍
(2021-02-26 17:3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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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归小说青海无脚鸟 |
分类: 秋日静好(评论类) |
权芳
同为写作者,我更应该叫她“雪归”,这是她的笔名,已经用了好多年,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很多文友就是这样叫她的。但我更愿意叫她的名字“杨秀珍”,似乎,“雪归”是专为写作而生的一个人,而“杨秀珍”才是她真正的全部,毕竟,写作再重要,也不是一个人活着的唯一目的。
我们同龄,同为女性,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且都喜欢着写作这件事,自然有很多共同话题,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朋友也是必然。掐指算来,我认识她已经十几年了。惊叹“光阴似箭”的同时,也在认真地想:杨秀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若是写她,可该写些什么呢?我所了解的她,是否就是她心中期望的自己呢?有些忐忑。
若说她给我的感觉,非一两句能说清,但那个“忙”字,是排在第一位的。
某日,杨秀珍给我发微信:“亲,这个星期六一起去爬山吧?很久没出去走走了。”我回:“好。”但并未认真觉得星期六能够成行。此前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早早说定哪天要一起去哪里做个什么事,临出发前却接到她的电话:“亲,不好意思,我去不了啦……”然后是解释:要参加个什么必须参加的会议;要去哪里采访一个好不容易约定的人;要改两篇重要且紧急的稿子……开始我还认真听这些解释,后来第二次、第三次,我懒得听了,只说:“你忙你的去吧,大忙人!”反正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些事,无非是工作或者文学。
她是海东时报的编辑兼记者,工作任务繁重,担负着采访、编辑、排版、校对等诸多的任务。我也是国企的报纸的编辑,深知做报纸这份工作的不易,要动用全部的脑细胞,竭尽全力要让它准确、美观、生动、可读性强。我和杨秀珍时常在微信上讨论一个词、一个成语、一个标点的准确用法,或者对某篇稿件的看法。有时她拿不准的什么问题,哪怕是很小的问题,她也会想办法查字典、请教别人,通过种种渠道得到最确切的答案。她的那种认真劲儿让我敬佩。如今纸媒越来越难做,种种现实原因所限,能提供优质稿件的作者很少,稿费又时有时无,有等于无,作为编辑,约稿都困难,更别提约到优质好稿。但每次她约稿,我都尽力提供,身边的文友们也是如此。想来,是她的那种对工作的认真和虔诚,令我们愿意支持她。时至今日她依然是报社的“编外人员”,这意味着她不能享受到正式员工同样的待遇,也存在着随时离开的可能,但她的那种认真负责的劲儿,在我看来真比“正式工”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些年来我已经适应了她的“忙”。我有时很惊讶,她那么瘦的身体,大概还不到一百斤;那么细弱的手腕和手指,好像连一盒牛奶也拎不动,她给人的第一感觉应该是娇弱的、令人怜惜呵护的,可她恰恰相反:她身上似乎装着一个功率不小的发电机,即使偶尔有停歇的时候,绝大部分时间,那发电机是一直起劲地、轰隆隆地转动着的,供给她无穷无尽的力量与勇气,使得她举重若轻地应付着那么多的事,工作的、生活的、写作的,而且几乎见不到她的疲态。我常常想,这“发电机”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我没有这么一个“发电机”呢,我比她身体壮得多,工作相对来说也比她轻松些,生活上的负担也没她重,但我总是一副疲沓的、无精打采的样子。
在一次终于实现约定,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着她奔忙一天在夜幕降临时仍然端坐笔直的身体,忍不住感叹:“真羡慕你总是这么精力充沛。”她一愣,说:“累啊,但再累也得坚持,不然能怎样呢?”说着,轻轻叹口气。
是啊,再累也只能坚持着。不同的是,坚持的动力,以前是为了生存,如今更是为了一份理想。“理想”这个词有时候显得华丽而矫情,但我想,用在她身上,并不为过。
作为她的朋友,我深知她的不易。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杨秀珍大专毕业分到某个国企,正逢企业改革大潮,她所在的单位没两年就倒闭了,六千元的“遣散费”,使她从此与“体制”无缘。这些年,她辗转奔波在各个“单位”或者“公司”,始终以“编外人员”的身份打工。工资远低于正式职工,谈不上福利待遇,随时可能被解聘。有好几年,她每天早晨六点就从平安坐班车,花费一个多小时到西宁城东,再坐公交近四十分钟到位于城西的工作单位。晚上下班再同样花费时间回西宁。
听她淡淡讲述这些时我吃惊地感叹:“天啊,每天光是上下班在路上就要花费四个小时!坐车坐得都想吐吧!”她笑着说:“其实也没有。上下班坐车那几个小时,是一大段整块的时间,我可以看书,或者在心里构思小说,还能听乘客们的聊天,悄悄观察别人呢,也挺好的。”唉,这是她自我安慰呢,还是真能苦中作乐呢。
十几年前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正在西宁的一家单位上班(她称为“打工”),聚在一起时,我们这些“有单位的人”,免不了谈论起单位的种种:领导,同事,奖金,提干,职称……她大多沉默。这些年来,她像一尾游在玻璃缸的鱼,隔着缸壁看着那个叫做“体制”的江湖,似乎身在其中,却无法真正融入。她换过不少单位,搞宣传、写材料、出杂志……却始终无法真正成为其中一员。
那几年,她女儿才上小学,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但工作来之不易,尤其是适合她的、待遇还不错的工作,更是难找,她只能那样披星戴月、日复一日地在西宁与平安之间每天奔波。下班回去天都黑透了,做饭、洗衣、辅导孩子学习,一堆的杂事还等着她,光是想想,就令人抓狂。饶是如此,在每天忙完家事,夜深人静时,她拧开台灯开始读书或写作,从无放弃。她的很多小说作品,就是那个时期写的,虽有些稚嫩不成熟,却字字心血,句句真诚,读来仍令我感动。她常说,身为一个游离于“体制”外的“边缘人”,对此类人群的艰难不易深有体会,在下笔写作时,不由自主地为他们发声,写他们的酸甜苦辣,离合悲欢。她的小说作品被评论家们一致认为“替底层人群发声”,我想,她是把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诉诸笔端,她笔下的那些主人公,才令读者印象深刻,并深深感动。
她长期兼任多份期刊的组稿、编辑工作,时常是微信里打个招呼都要大半天才等到回复。既是编辑也是作者的她,每当发现一个“挺不错”的作者,她就像发现宝贝一样高兴。我不止一次听她献宝一样地对我说起某个作者,那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说实话,同为一个报纸编辑,我深知那些第一次提笔的“新作者”们的稿子是多么难以修改,让人为难,很多时候我没有耐心一遍遍想方设法修改,但她总能以极大的耐心和热情,认真对待他们的文字,反复与作者沟商量,指点他们一次次增删修改,最终出炉一篇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作者受到鼓励,越写越好。
我曾与她一起去看望过一个年轻的农民女作者,我们到时,那位女作者早早等在村口,见到杨秀珍非常高兴。她给她带了几本书,还有当期的文学杂志。我们就站在麦田边聊了很久,杨秀珍和她说起她的几篇散文,指出哪里段落安排不对,哪里详略不当……令我吃惊的是,稿子不在手边,她竟能准确地说出某句话、某个词。那位女作者也非常惊讶,更为感动,分别时紧握着她的双手。
后来,她告诉我,这位女作者十分热爱写作,上过高中,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很多事也有自己的思考,加以培养的话进步会很快。但她的写作得不到丈夫和婆家人的支持,他们认为她是不务正业、不干正事,她为此而苦恼着。“我们要多给这样的作者一些关怀和帮助,他们才有动力坚持下去。我们今天特意来看她,对她就是很大的支持和鼓励。”我不禁为她这种静悄悄的、不动声色的善良而感慨。
她的善良,总能让人感觉到,却不觉得尴尬。一起出门,她很照顾同行者,对旁人始终是轻声细语、态度尊敬。她以真诚之心待人,从她嘴里,我从未听到过对谁的恶评和批评,也休想从她那里得到别人的秘密。这么多年没见她对谁发火,也没听过她与谁交恶。即使发生了令她不快的事,她也忍了。拿她的话来说,“谁都不容易。”我见过她工作一大堆、问题重重、采访对象状况百出的时刻,换作我,情绪早就上来了,但她仍情绪平和,条理分明地一样样解决问题,与采访对象一次次沟通,说话的语气依然温和沉稳。这一点,我自愧不如,真该向她学习。
“不是在写稿子,就是在看稿子”,可以这么说吧,工作是她的双脚,文学是她的翅膀。
这些年来,她在文学上成绩斐然,不断有新作问世,且逐渐形成她自己的风格:朴实、稚拙,充满生活气息,毫不娇柔做作。这与她十几年如一日的勤奋笔耕是分不开的。时常在朋友聚会时独缺了她,原因就是:“我得敲字。”她似乎没有一日不在写,游戏、玩乐、郊游,这些令人愉悦的事无暇顾及。她以及其认真的态度对待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一篇已完成的作品常常改了又改,面目全非才满意。想想我自己,每次写完一篇稿子是很少再看第二遍的,真令人汗颜。
她在文学上的成就有目共睹,2012年进入鲁迅文学院学习,2014年她加入中国作协,在省内外文学期刊发表近百万字。这几年已出版《暗蚀》《无脚鸟》《在我之上》《云端或泥淖》等多本小说、散文集,先后获得青海省政府文艺奖、两次获得青海青年文学奖,青海青年文学之星、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等。但我们那么多的见面,我从未听她主动提起,她始终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一直记得,有一次我有事去平安,恰好路过她家,蒙她邀请,去她家坐了一会儿。巨大的、满满当当书柜里,摆放着两个奖杯——作为同样写作十几年的同龄人,我羡慕地捧起奖杯细细观赏,由衷地说:“你真厉害!”她却淡淡地说:“我只是个文学爱好者,更多更好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她的这种对于名誉的淡然,真是令我十分钦佩。
我注意过她的双手:十指纤细,秀气而灵巧。写作是孤独的旅行,这样的一双手,长年累月地敲击键盘,在属于自己的旅途上一路前行,不觉得孤寂吗?我问过她,有没有想过不再写作,毕竟这事儿太耗心力,眼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黑眼圈不断加深,多年了不曾长胖。最关键的,写作这事是离“名利”最远的,“收成”也最难以保证的。她只说她喜欢,也愿意付诸心力。她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我曾极为羡慕她每天如此长时间盯着电脑,眼睛却不受影响,视力一直很好,她却说:“什么呀,我现在眼睛酸痛得需要每天滴眼药水。我很可能早早瞎掉。”“那你就少写点呗,少盯电脑。”“不行啊,做不到。工作离不开电脑,写作更离不开。”
作为朋友,作为女人,我们当然也谈论女人们喜欢谈论的一切:衣服,化妆品,裙子,鞋。她也愿意尝试一些在我看来新奇的东西,比如染上宝蓝色的指甲油、一条造型特别的鱼尾裙……这些应该是她对平常的日子的一种点亮或叫提醒吧。大多数时候,她是中规中矩的,长袖长裤,风衣皮鞋,鞋子擦得很干净,鞋跟不过于粗,也不过于细。
不得不说的是,她的车技不好。她开得很慢,双手紧握方向盘,双眼紧盯前方,看着都累。车流中,不断有人超车,从身边嗖嗖开过去。她也并不着急,继续慢腾腾地、专心地开车。我忽然想到:或许她是对的:慢就是快,只要一直前进,总会到达终点,何必那么着急呢?生活如此,写作也如此。真的,她一直在不疾不徐地、认真地生活着,从无一丝懈怠,也无一丝焦躁,从不放弃努力,也不用力过猛,她以不变的步伐,从容行走着,生活和写作的天平,很好地平衡着,能走多远,在她看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在走,一直走下去。这一点,很多人做不到。
用一种植物来比喻,她应该是红柳吧,生长在戈壁荒漠,生存条件实在谈不上好,常常经受风吹日晒,纤细柔弱的枝条在风中不断摇摆,但总也不会折断,风停了,依然稳稳站立。
“雪归”这个笔名,她用了好多年了,微信和QQ头像也是潇洒的“雪归”二字。总令我想起“风雪夜归人”这句诗。我很想知道她为何起这个笔名,几次想问,又忍住,我怕她真会回答我“风雪夜归人”。想想看,风雪之夜,披一身雪花,挟一身寒气,孤旅之人独自归来,意境清美,但总归带着清冷之气。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是如此清冷的,尤其是这么努力生活、认真工作,爱美、爱笑也爱叹气的一个人。在写作时,她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风雪之夜的文字世界里独自前行,待到关上电脑,站起身来,揉揉酸涩的眼睛,我希望她立刻变回“杨秀珍”,这名字多好啊,祖辈赐与的姓氏,秀外慧中,如珍如宝。很多人叫她“雪归”,我想,他们所认识和了解的“雪归”,仅仅是身为一个作家的“雪归”,而我叫她“杨秀珍”,郑重其事或者漫不经心。她是我的朋友杨秀珍,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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