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微子去推自行车时，天色稍稍变暗下来。

她从小提包里取出那个带有数码的圆铁片，交给看车老头，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剩下的已经寥寥无几。

还刮着微风。在路灯的照射下，街上的行人，影影绰绰地急急往回赶。街道两厢的商店，除个体开设的中小型商店，闪烁着灯光外，大多国营商店已经掩影在忽明忽暗的气氛中关了门。

公与私的念头，就这样在微子的心中停留了片刻。她又把人的“生命的存在与超越如何可能”和她自己对照了一番：

我能真正放弃自己的私利，而坦然地对待自己的生命吗？不能。

她的思维，现在也像关了门一样，活动不起来了。她骑着自行车，看见前面有个公厕，停下来，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觉得小腹的疼痛稍微减轻了些。

天空中飘浮着，潮湿的阴冷气味儿，与微子在商厦里带出来的暖气味儿，一融化，使她脑门上的刘海处，似乎结下薄薄的一层丝状的小雪霜，觉得闷闷的，光想用手去触摸。可凭她骑车的技术，一只手根本撑握不了自行车把，只好狠狠地蹬了一下自行车，以求达到心理平衡。

夜色渐渐暗淡下来，可微子的心，却没有暗淡。她在想，东风商厦“人本管理”的经营理念的新闻报导，该用什么体裁来写呢？是按通讯写，还是新闻特写？她在脑子里大致过了一遍，觉得用“工作通讯”写较为合适。这多少能提示或总结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以便指导工作实际……

她正兴奋着，不知怎么，街道两旁的路灯像被灌进水似的，由萤光色变为黄色。后来，慢慢地消遁了。

街上一片昏黑，冰凉的气味儿，从地面上冉冉升起，无声无息地飘向苍穹，飘向四面八方，把人们载到深沉的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

微子拘禁地从自行车上下来，凭着感觉慢腾腾地朝前移。而寂静中，她蓦然想起她与陈前，公元一九九七年到B城考察时的情景。

她清楚地记得，那年是全世界在B城召开的服装大展会。开幕的那晚，主持人还没讲了几句话，全场刹时暗了下来。当时，陈前调侃说：

“哼，这是有人在搞破坏，要我，非枪毙几个不可。”

“瞧你这德性，这话是你随便说的吗？”

陈前像个孩子似的，吐了吐舌头，不言语了。不过，事后听说，还是把B城的电业局长给撤职了。

怎么又想到陈前呢？该死的不记心。

但她敢肯定，现在城关供电站，一定在积极地寻找原因吧？在这昏暗的天气里，万一出现不测呢？

这时，她想到了夫与强强，是全城停电，还是局部呢？说不定夫与强强正在家担心呢？

手机响了，是夫的电话：

“喂，微子，全城停电了，你现在哪儿？让人好着急呀，用不用我和强强去接你啊？”

“不，不用了，我马上就能回去 。”

“好，那好，我们就在家等你啊。”

微子嘴上说，不让夫来接，可心里多么想让夫来接啊。夫是天，她是地，夫是阳，她是阴，天地相合，阴阳之气，是多么的协调自然啊。已经到了“天地合”的阶段了，如果还不晓得外在与内在的结合，以后的日子恐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中国文化血脉子孙的传统观念，在微子的身上，像催化剂一样，起着效用……

微子把手机装进小提包里，摆了摆头，羞涩地抿了抿冰凉的嘴唇，稀奇自己这种想法，不知对追求人生的真谛，是荒了，还是有长进……

微子静静地沉思一会儿，她感觉，这种处于静态中的人性，如果不敢涉足本体的深处，也就是人性深层中的动态内容吧……

她习惯性地望了望苍穹，感觉天际边的灰暗，略微显露出一些鱼肚白。随即，又漫无边际地环扫了一圈儿，许是眼睛的适应性，街道间的绿化带，与两边的建筑物，已由原来的漆黑一片，现在渐渐消退，有点儿轮廓了。街道中间，还不时地传出各种车辆的鸣笛声。

大地复苏了，平陵县城的人们自由行动了……

这种思想驱使着微子，敏捷地骑上自行车。她在心内喃喃地对自己说：

“想想看，在没有发明电之前，人们不也正常过日子吗？一切都是如此，地上没有路，你就是路，天上没有神，你就是神，世上没有光，你就是光。你与全新的生命，面对世界，你就不会后悔了吧……”

天空的鱼肚白逐渐扩大，可风还未宁静，摇晃得绿化带里的，那些刚栽上不到一年，下面还用木杈支着的雪松，不时地发出互相摩擦的沙沙声。街道两旁的人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都是躬着身子往前赶。唯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调皮地与风作对，骑着自行车，来回在道路上左右摇摆着玩车技。偶而，几辆豪华小轿车，或摩托车也会“呜儿”地一声飞奔过去。

微子斜睨着这些，吃力地蹬着自行车，也想往前赶。但像是链子生了锈一样，一蹬“咔嚓，咔嚓”几下，她不得不停下来，看个究竟。

要是生活都像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她嘟哝了一句，匆匆蹲下，用右手捏住自行车的脚踏板，“嗖儿，嗖儿”地转了几圈，发现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从自行车的链子上掉了下来。

她呼吸着自行车的机油味，与土腥味儿，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站起来。猛下，感觉小腹疼痛得像当年生强强那样，有个东西在蠕动，她急忙托住自行车，还是不能减轻小腹的疼痛与憋闷……

她疑惑了。她记得，不应该今天就来葵水啊？她在《妇女心理学》中看到过：

“紧张可能使月经推迟或使至骤然来临，许多二次大战期间被关入集中营的妇女都停止了行经。”

这是危言耸听，还是女人的真实？

难道，这几天是因为紧紧张张的思维活动，影响了我的葵水吗？这就是女人与男人在生理上的区别，佛洛伊德的“泛性论，”至所以能长期统治而流传至今，不论正确与否，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吧……

微子就这样四肢冰凉地，闭着眼睛，按着小腹，托着自行车座，忍耐着。她想掏出手机，给夫打个电话，但还未掏，就否决了：

“怎么说呢？能说自己小腹疼痛的不能骑自行车吗？这也未免……况且，我与夫……”

一瞬之间，流逝的人生，使微子的生命像股潺潺的清泉细水，浸入到她的丹田，小腹里，浑身燥热起来。于是乎，这股生命的经脉流通，救活了微子的小腹。

微子两手卡住腰，又松开，双手按住小腹，搓揉了几下，上了自行车。

风停了。天空中飘动着白云，夜色似乎进入到十五的清亮。

大自然是个谜，人也是一个谜。行云流水，反复无常，变化莫测呀……恐怕把世界上第一个建立起心理学科的，心理学家冯特克隆出来，也不能把人的心理摸透吧……

微子激动的血液，又回到她的血管里，均匀地跳动起来。仿佛觉得，这不明不暗的夜，纷乱的车辆声，全都拥入她的胸膛，让她接纳，让她宽容。

她躬着腰，往自行车前倾了倾，飞快到骑出去好远。犹如一只孤雁，急于回到群禽中，居宿那种感觉。

她想到了她的家。

过了一会儿，前方传来了一辆小轿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微子骤然刹闸，两腿放在自行车中间，斜探过身子一看，方知该通往商业局家属住宅区的小路上拐了。

“妈妈，我们在这儿等你好久了，爸爸坏，我嫌冷，不想来，是爸爸非让我来这儿等你……”强强嘟着小嘴儿埋怨着说。

微子激动的心头一热，忙从自行车上下来，放稳，向强强扑过去说：

“不怨爸爸，是妈妈不好……”

强强搂住微子的脖颈撒娇说：

“就是，妈妈也坏，为什么不去接我，现在才回来。”

“我……”微子不知是激动，还是歉疚，竟潸潸淌下了眼泪……

夫把这些看在眼里，但却一声未吭。

他要在时间中等待时间。因为时间实在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东西？有谁能超越时间，去探索人生中最深层的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