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侯,我喜欢爬到家门口那棵千年古桑的最高处,坐在晃悠悠的树杈上,眺望远方。遥想着我爷爷有一天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官道的尽头,后面紧跟着俩个策马护驾的随从,踏尘归来,衣锦还乡。
我家门口这棵六个大人手拉手才能抱住的千年古桑,虽然被无情的岁月掏空了五脏六腑,可依然活得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我想,桑树肚子都空了,怎么还能活得这么旺!我三爷说:桑树和人一样是靠皮活着呢!
桑树巨大的树冠一年又一年伸胳膊瞪腿,繁衍生息。已经大到把与我家相邻的好几家半个院子都覆盖了。我甚至能沿着桑树那些横生斜长、粗实坚韧的杆枝,一路走到憋娃他家前院的猪圈上面。那年,憋娃他妈一手托着十月怀胎的肚子,一手提着满桶晃荡的猪食,跌倒在了猪圈里,连哭带叫地把憋娃弟弟生在了猪粪上。那天,我就在他们头顶的桑树上坐着呢。以后我便知道了,女人生娃的时声嘶力竭地喊叫,几乎和猪饥饿时的叫声是一样的。
我在树上的时候,通常情况下我爹发现不了我。我妈在午饭的时候会端着盛满饭的木碗,到桑树下喊叫着找我。我看到后会哧溜下来抢过饭碗,眨眼功夫又爬到巨大的树冠之中去了。
有一天我终于露了马脚,把吃饭的木碗忘在了桑树顶上的老鸦窝里。那天我爹正蹴在羊圈门口抽烟过瘾呢。我知道这个时候是我爹最遐意的时候。通常情况下,他吃完午饭会先在羊圈里解个手,然后蹴在羊圈门口边抽烟边看羊吃草。高兴地时候他就吆喝我过去。他会从羊圈里牵出那只大母羊,叫我蹴在羊后腿旁边张大嘴巴,亲手挤羊奶射到我的嘴里叫我喝。
现在他看见我空着手鼓着小肚子回来,就瞪着牛眼问我:你把饭吃完了碗呢?我说放在臭娃家门口的碾子上了。我爹的粘着羊粪味的一只鞋嗖地就飞了过来,砸在我的光肚皮上。我立即杀猪似的叫唤了起来,声音有些夸张。以便于我婆听到后会出来阻止我爹收拾我。我爹动手收拾我的时候我妈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的。我婆虽然过了古稀,耳聪目灵,可我担心她的三寸金莲,能否在我爹的第二只鞋没脱下之前到达我。
这时候,我看到我的鼻涕眼泪滚到了自己的肚皮上,才知道是肚子一大片上暗红的桑葚汁出卖了我。
我爹呼地站起来一边咆哮着一边在试图脱他另一只鞋,跌跌撞撞的失去了大半个身子的平衡,也没能把那只鞋脱下来。现在想来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他抱着他的另一只脚在地上老猴子一样的跳着,边脱鞋边大吼:再爬桑树,我就把你狗日的撕成片片。他喝斥我的时候咬牙切齿,眼红如狼,就差扑过来咬我了。那时侯我在我爹的眼里可能就是一张纸,随时有被撕成碎片的可能。
我妈提着锅铲及时地跑到了我跟前。我吓的抱着我妈的腿当时就尿湿了她的半条裤腿。我爹第二只鞋还没有脱下来的时候,我婆的凤头拐仗就准确地戳在了我爹的脊梁骨上,我爹的腰向后一弓,他的咆哮就像突然断了弦的板胡一样嘎然而止。
小时侯,我爹对我爬桑树是如此的暴跳如雷、怀恨在心,一直以来是我快乐的童年里一件不可思意的事情。
后来我听说我爹8岁的时候就没了我爷。我婆说,我爷走的哪天我爹正钻在桑树肚子里捉蛐蛐呢,我爷想抱一抱他,抓着我爹的小腿使劲往外拉,都把我爹没从桑树肚子里掏出来。我爷气得骂道:狗日的东西,蛐蛐比你爹还亲呀!
其实哪天我爹最后爬到了桑树的树冠里去了,他看见我爷爷在树底下焦躁不安的来回转圈,转一圈就停下望一望远处的官道,似乎在等什么人。我爹当时可能就坐在我经常坐的这个位置,伸着瘦长的脖子眺望远方。不久我爹就发现远处的官道的尽头扬起一片尘烟,一个骑马的带着几个人由远而近地往这边来了。
我爹看见那骑马的在离村子不远处的地边停了下来,跟随他的是几个那些掂箱背包的学生模样的人。跟在城里念书的我爹他三弟差不多。他们在一块背风低洼的田埂上坐了下来不走了。只有一个人策马慢悠悠的晃荡着朝村子摇过来了。
我爹当时想,我爷爷和他们可能根本就不认识。那人从远到近,策马奔着我爷就过来了。他从马上滚下来后,把我爷撂在一边,直奔桑树而来,边走边说:这么大的桑树,能卖给我吗?我爷跟在他屁股后面说:成不了材,桑树是空心的!那人楞了以下,突然就在我爷爷的肩膀上推了一把,诡秘地笑着说:材料不错,刚好做棺材,你能给我找个盖子吗?我爷说:这个不难,但得一直往北。随即两个人便勾肩搭背,热乎的跟锅里刚蒸出来的馍一样了。
那一天,我爷爷跟着那些陌生人走后,至今生死不明,再也没有回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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