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串讲（298）

           精华双得：讲佛理、听相思（二）

（内容见第七十四回  宋御史索求八仙鼎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作者  白坤峰

此日是孟玉楼的生日，按说西门庆应该睡在孟玉楼的房间。但强梁liang的潘金莲坚持“不让贤”，引起了吴月娘、孟玉楼的强烈不满：

后边孟大姨（孟玉楼的亲大姐）与孟二妗子（孟玉楼的弟媳。孟锐的妻子）先起身去了。落后（随后）杨姑娘（孟玉楼前夫杨宗锡的老姑妈）也要去……“老身（老年妇女的自称）实和姐姐（敬称青年妇女）说……明日俺门外（城门外）第二个侄儿定亲事……我要瞧瞧去。”……

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筯zhù（同盅箸，杯子、筷子。钟：盅，无把的小杯）。月娘……道：“你爹（你的老板。西门庆）来没有？在前边做什么？”来安道：“爹在五娘（潘金莲）房里，去了的不耐烦了（引申为很长时间了）。”

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nèn没来头的行háng货子（东西、黄子、行háng子。北方方言），我说他（西门庆）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莫名其妙地。原指对事情的开始、经过、结果一无所知）又摸到他（她）那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lai（呢），只在他前边（西门庆的面前）缠。”

玉楼道：“姐姐，随他（她）缠去。恰似咱每（咱们）把这件事放在头里li，争他的（她的）一般。可是（确实是）大师父（此为敬称王尼姑）说笑话儿的来头：左右（反正）‘这六房里（直译为六个闺房里。六房本指县衙的吏、户、礼、兵、刑、工六个书吏房，其与中央的“六部”相对应），由他串到’（此黄色笑话见第二十一回）。他爹（那男主人）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

月娘道：“干净（敢情、怕是）他有了话（西门庆有话在先），（潘金莲）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急忙地）奔命的往前走了。”……又把李桂姐、申二姐（申二妮。女盲艺人）、段大姐jie（段大妮。乔洪的妻子郑氏的外甥女，是崔亲家的儿子崔本的妻子）、郁大姐（郁大妮。女盲艺人）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li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我刚才立刻叫她派不尼姑恭敬拿出了）《黄氏女/卷》（有关因果报应的说唱文学）来宣……”分付（吩咐）玉箫：“顿下（炖下。明代煮茶无所不加）好茶。”

作者精心设计的以上情节：一定是吴月娘先开口而孟玉楼后帮腔，一定是吴月娘的心怒言亦重而孟玉析的表面报怨轻。

失落至极的她们只能听听佛经，主讲者是擅长治疗不孕症、一心捞钱的薛尼姑，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讽刺：

　  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薛尼姑）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由法身（佛身）以垂（延续）八相（如来/成佛过程的八种形态，即八个阶段），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qú（昏暗的大街）。百年景赖（ 何意？）刹那间，四大幻身（人身由土、水、火、风四种物质组成）如泡影。……一性圆明（某一方面聪明），徒逞六根（耳鼻舌等器官）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以这两种物质代指肉体）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偈jì（佛经中的诗歌式颂词）曰：富贵贫穷各有由，只缘分定不须求。未曾下的春时种zhng ，空手荒田望有秋？

“众菩萨每（各位女士们），听我贫僧演说佛法……正是：净埽so灵台（心灵）好下工，得意欢喜不放松；五浊（佛家所说的末世）六根争（怎）洗净，参透玄门（玄妙的法门）见家风。……又：人命无常呼吸间，眼观红日坠西山；宝山历尽空回首，一失人身万劫难nàn（长时间的大难。劫：梵语，长时间、大时）。想这富贵荣华，如汤（热水）泼雪，仔细算来，一件无多（哪一件无不多余）。

“〔唱〕〔一封书〕……人如春梦终须短，命若风灯不久常；自思量，可悲伤，题（提）起教人欲断肠。……《黄氏宝卷》才展开……佛号声名动九垓gi（九天、宇宙）……”

世间往往如此，宣传者从不相信自己的宣传，但自有傻瓜相信。

且听薛姑子继续讲故事：

“曹州（今山东菏泽。泽：北方读zéi）南华县，黄员外所生一女，端严美色，年方七岁，吃斋/把素（均为吃素食），念《金刚经》，……父母……把他（她）嫁与一婿，姓赵，名令方，屠宰为生。为夫妇一十二载，生下一男二女。一日，黄氏告其夫曰：‘……贪恋恩爱，永堕沉沦（死亡）；妾有小词，劝喻丈夫听取。词曰：‘……共修行，终天年……’

“这赵郎见词，不能依随；一日作别起身，往山东买猪去。黄氏女见丈夫去了……烧香礼诵《金刚经》……声朗朗/贯彻穹苍。……阎罗王一见了，喜悦龙颜。……急点（命令）无常鬼一双，一双急奔赵家庄。

黄氏正看经卷，忽见仙童在面前。〔念〕善人便是童子请，恶人须遣夜叉郎。黄氏看经忙来问：‘……千死万死甘心死，怎舍娇娃/女一双……’

仙童答告娘子（黄氏）道：‘何人似你念《金刚》……一灵真性见阎王。’

〔唱〕阎君当下忙传旨，善心娘子你听因：‘你念《金刚》多少字？几多点画（笔画）接阴阴（是不是幽暗？？？代指佛国？？？）？甚字起头/甚字落？是何两字在中间？你若念经无差错，放你还魂回世间。’

黄氏当时阶下立，愿王听奴念《金刚》：‘字有五千四十九，八万四千点画行háng （笔画的排列）；“如”字起头/“行xíng”字住（《金刚经》的第一句是“如是我闻”，最后一句是“信受奉行”），“荷担hè dn”两字在中央。’

阎王……举手（行拱手礼）龙颜真喜悦：‘放你还魂看世间。……阎王取笔忙判断（判决）：曹州张家转为男（你到张家投胎转世，变成男子）。’……吃罢迷魂汤一盏，张家娘子/腹怀耽（同怀担。怀胎）。十月满足生一子，左肋红字有两行：此是看经黄氏女，曾嫁观水（风水术语）赵令方。

这故事倒也有趣：黄氏信佛，竟然被阎王叫到地狱接受考验，而且阎王的提问无比刁钻：要答出《金刚经》的字数以及中间字的位置。多亏黄氏具有照相式的记忆，竟然全答对了。于是化为男身还阳：

“〔皂罗袍〕黄氏在张家托化（托生、转化）。转男身……攻书习字，取名俊达。十八岁科举登黄甲（科举甲科进士及第者的名单。 因用黄纸抄写而得名）。……升授曹州南华县知县。忽然思忆，是他本乡。到县中赴任之后，先完/王粮国税，然后理论（处理）公厅。差两个公差（服务员），即去请赵郎令方：‘你是我，亲夫主，令方/姓赵；我是你，前妻子，黄氏之身。你不信，到静台，脱衣亲见；左肋下，朱砂记，字写原因……’……

男女五人总驾祥云升天去了。……南无（梵语间译，表尊敬）一乘宗（佛法。乘：引导，代佛法），无量义（无穷的佛义），真空/妙有（佛教语。真空：非空之空。妙有：非有之有）如来《救苦经》。……摩诃mó h般若b r波罗密（梵语音译。摩诃：大。般若：慧。波罗密：到彼岸）。”

听完佛曲，接听相思曲，这也符合这群寂寞的浅层次女人的内心：

李桂姐道：“三位师父宣了这一回（一会儿）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劳累）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罢。”……申二姐（申二妮）道：“等姐姐唱了，等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女主人们）听。”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更深/静悄’。”当下桂姐……唱道：

　　“更深静悄，把被儿熏了lio（熏热或熏香）。看看等到月上花稍（梢），静悄悄全无消耗（消息）。敲残了更鼓，你便才来到；（你）见我这脸儿不瞧，来跪在奴身边告（诉说）……又：

　　勤儿推磨（浪子在妓女面前如推磨一样地转来转去），好似飞蛾投火。……（我）特故里搬弄心肠软，一似酥蜜果。者么（不论）是谁休道是我，便做铁打人，其实强 jiàng不过（抵不住你的求饶）……

　　桂姐唱毕，郁大姐才要接琵琶，早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肐膊（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此为小曲联缀体，按十二个月组成的相思曲），与大妗子（吴月娘的娘家大嫂）和娘每（们）听罢。”于是唱道：

　　“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也烧”一套。

唱毕，月娘笑道：“慢慢儿的说，左右夜长，尽着你说。”

有人误认为吴月娘不懂曲子而误点了相思曲，其实未必。

申二姐刚二十一岁，很想表现自己，以争得更多的来西门府唱曲的机会。没有想到，她接下来与春梅发生了激动的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