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依然在红楼(188)
晴雯夜补孔雀裘:纯情岁月里的忘我
作者 白坤峰
(内容见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最后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开头)
曹雪芹一定读过宋代词人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这是一首著名悼亡词,是作者再次路过苏州时写的,“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妻子死去了,她昔日点灯熬夜给我缝补衣服的细节又现眼前。后来,晴雯在凄凄惨惨戚戚中孤独死去,身边没有一个人。大观园还在,灯还在,孔雀裘还在,补痕还在,但如花的晴雯连同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再也回不来。
让我们把镜头拉回欢乐的大观园: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突被冷风吹病,北方习语),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外套,北方方言把一切有扣的上衣均叫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指头尖)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的火迸上了。……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
重病中的人不宜动气,晴雯怒打坠儿,怒吵坠儿妈妈,加重了病情,就在这时,宝玉说孔雀裘烧了一个小洞。麝月以为找个好工匠补补就是了,结果是无人敢揽这个活儿。孔雀裘是俄罗斯进口的洋玩艺,修起来不是那么简单。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吧)。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一种纵横织法,北方方言)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zhē螫(夸张地大惊小怪,北方方言,也叫蝎乎)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
晴雯这是第一次说了句刀子嘴豆腐心的话:“没个福气穿就罢了。”明明自己要挣扎着干活了,还要讽刺宝玉。好在宝玉太了解“野蛮女友”晴雯的个性了,所以不气反笑。
晴雯的心灵手巧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上了派场: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穿线,北方方言)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即底子,北方方言)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傍(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吧)。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眼窝下陷,北方方言)了,怎么处!”宝玉见他(她)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茸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身不由主倒下了。(见第五十二回最后)
曹雪芹的祖上任江南织造,他对补衣裘应该是了解的,用竹弓钉牢在背面为了绣补方便,将破口的四边刮得松散是为了掩住烧焦的地方。晴雯织啊织啊,她把自己的聪明、自己的纯真、自己对宝玉的如火的爱,全织进去了。
青春岁月里,爱,总是忘我的,如红烛一样毫不保留地燃烧。晴雯元气大伤!
宝玉满心愧疚,却干着急,干揸煞手,出不了力,使不上劲。
王太医来诊了脉,疑惑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应该好起来但突然转坏,中医术语)’起来……”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宝玉叹说:“……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吧),那(哪)里就得痨láo病(结核病,当时是癌症)了。”(见第五十三回开头)
能对宝玉说如此狠话的人,自然是至亲者;平时娇贵的晴雯,现在倒是性情硬朗起来。到后来,王夫人突然残酷地赶走了晴雯,编造的理由竟然是:晴雯得了痨病。
如果有人平时对你一般或偏差,但只要在关键时刻大力帮助过你,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可靠的朋友。反之,则早早避而远之。
读完俏晴雯拼死力夜补孔雀裘一段,我突然觉得,我们可以原谅晴雯的一切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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