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不出来了
——听我说说底层的刘姥姥
白坤峰
贾母这边说“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唉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红楼梦》第四十回)
我最初也是附和书中的人物笑,我也是把它作为细节描写的典型介绍给学生,学生和我一块笑,我们一块想象着刘姥姥的滑稽、众人的笑态、凤姐的导演、曹雪芹的设计……
但今天的我笑不出来了,而且我为当初的笑而羞愧,我为现在有人笑而羞愧,我也为以后还将有人笑而羞愧。
因为,这笑,是高等人物对底层百姓的嘲笑,是贵族对平民的嘲笑,是富人对穷人的嘲笑。今天的我绝不认为刘姥姥可笑,仔细看吧,她多像我们的姥姥、我们的奶奶,她多像土里刨食、不见世面的农村老大娘!想象一下吧,假如我们的老人为生计所迫进京城“忍耻”求富人施舍,她不也同样粗俗、呆板、言不得体(贵人之体)、“屏身侧耳”、“坐不是立不是”吗?对于从来没有见过的“耀眼争光”的摆设不也是“唯点头咂嘴念佛”吗?对于奇妙的现代化的东西(如同刘姥姥见自鸣钟、大镜子)不也是显得愚笨吗?对于从没尝过的美食珍馐(富人的家常菜)不也是显得有些贪婪吗?此时,我们也会嘲笑老人吗?别忘了,她为什么被嘲笑!
刘姥姥是来求富人的,所以她卑谦地厉害,“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她没有受过贵族的培训,所以她粗俗,只会说“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她没见过贾府的十几道工艺的茄子菜,所以她贪吃;她没有穿过贵族的华服,所以平儿送她几身衣裳,她“忙念佛”道谢;她没享受过“花银子如淌水”的奢华和“只求别有心替我省钱”的铺张,所以连仆人——周端家的也不放在心上的二十两银子,也使她“喜的浑身发痒”,“只管千恩万谢”……于是,我们也跟着公子小姐们笑!我们该笑吗?贾母离我们多么远,而刘姥姥离我们又是多么近啊,她可能就在你的庄上,可能就是你的邻居、亲戚或亲人啊,我们怎么和贵族站在一条壕里呢?
妙玉嘲笑刘姥姥脏,“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吧”。实质上,没有刘姥姥的脏,哪有妙玉们的洁癖呢?不明白这种因果关系的不仅仅是妙玉。大观园的人(从小姐到女仆女奴)都捉弄刘姥姥。“咕咯一跤跌倒……众人拍手都哈哈地笑起来”,“不如把我们那里的黄杨跟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众人笑的拍手打脚,还在拿他取笑”。
我没有能力让他们住手,住口,但我知道他们并没有捉弄刘姥姥的资格,不说别人,连八面威风的王熙凤也没有资格。比起王熙凤为几千两银子害死人命、为自己的地位逼死尤二姐、暗中男盗女娼的行为,刘姥姥真是太干净了!那些仆女(包括鸳鸯)更是没有资格,她们有的甚至是下等丫头。
“世界像流氓,穷人到哪里都受欺负”,“歧视如果有强大的贫富为依据,歧视就会被社会所接受。”(张承志语)世人从骨子里看不起穷人,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赵本山(尤其是赵本山)黄宏、郭达等便极尽嘲笑之能势,大力丑化、挖苦、漫画中国农民工人——底层人,让台下的、电视前的“高等华人”(鲁迅语)与准高等华人开怀大笑,从而更如意识到自己文明、现代、高贵。纵然有些节目被公众评为“最佳的”、“最受欢迎的”,即使大多数人认为嘲笑刘姥姥是应该的,但我依然说:“这是不对的!这是不义的!”
你认为只有关注民生、关注发展的作家——如鲁迅——才是伟大的话,那你很难承认曹雪芹思想的伟大,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虽然“举酒食粥酒常赊”,但内心仍是贵族,他悲哀贵族时代的没落而不是像赫尔岑一样告别贵族,这是我越来越喜欢反映底层艰难的朴素作品越来越不太喜欢《红楼梦》的原因。
刘姥姥是中国生活过、生活着、还将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贫苦的农村老人,她们无权无势无钱无力,她们有缺陷有弱点,但她们辛劳,她们所求甚少易于满足,他们朴实善良,贾家大厦倾塌,王熙凤把女儿放心地托付给刘姥姥便是证明。
刘姥姥们本应该被资助被同情,然而她们所得很少——除了贫穷与轻视。这种情况,不仅仅从《红楼梦》开始,也不会仅仅属于中国。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