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谈妓女文学

                                          白坤峰

    从中国的《杜十娘》到法国的《茶花女》，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把妓女写得比贞女还要贞洁忠诚。杜十娘决意从良嫁于李甲，李甲借不到银子，杜十娘把藏在被褥中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尽数交与李甲，自己是“秃髻旧衫”，确实是下决心过日子的。最后，李甲背信弃义，十娘怒斥之，投江自杀，以死证明自己的忠诚。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的品质如同妓女甚至不如妓女。

    法国小说家小仲马的自传体小说《茶花女》更是凭着缠绵的情感、无尽的哀伤让许多读者洒下泪水，男主人公阿尔芒与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几乎都是完美的人物，至少在我们的想象中他们是完美的。中西方文化差异是巨大的，但为什么都不约而同把妓女塑造成贞女而不写她们的肮脏呢？为什么读完小说之后我们都把杜十娘、玛格丽特想象成贞女而忘记了她们的身份呢？是不是男性在潜意识中把爱过许多人的妓女想象成只爱自己一人的贞女从而感到梦幻般的自豪呢？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小说家都这么浅薄，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有关玛斯洛娃的肖像描写让人感到非常真实可信，在法庭上，看她的随意与招摇就明白她是妓女。妓女往往留下印记，并对一生产生影响。再例如，左拉的著名小说《娜娜》是以妓女娜娜为中心来揭示社会罪恶的，而娜娜最终也因为自己的堕落而死亡，显示了左拉的现实主义洞察力，他没有让男人做无聊梦。

    不管妓女本人是否意识到自己可怜，大部分终究是可耻与可怜的。妓女地位之低名声之糟，她们自己也十分了然，李甲的父亲、阿尔芒的父亲的态度是一致的，只是一个暴虐一个狡猾。对于妓女制度，俄罗斯作家库普林在其著名小说《火坑》（又译作《玛亚街》、《妓女街》、《妓女血泪》等）中有深刻的说明，读者自己可以查阅，那是可贵的深思与“伟大的愤怒”（蒲宁语）。库普林以真实到无情的笔锋描写揭示了一个真理：妓女就是妓女，而不是贞女。一个女人一旦做过妓女，她往往厌恶一切劳动，因为靠肉体赚钱太容易了。我认为库普林的这一思想直接影响了苏童的小说《红粉》，那个妓女小萼对于新政府封闭妓院怎么也不理解，坐享其成的思想一辈子改不了，也不想改。

    我深深敬仰库普林与左拉，在他们以妓女为中心人物的小说中，竟然没有诱惑式的描写。我不能想象，要是换一些当代的中国作家来写会有多少字的性描写？《红粉》在拍成的电影中出现性描写是没有必要的，在《死不瞑目》中海岩让女主人公一个劲地洗澡也是多余的。如果有人认为性描写十分必要的话，那就看看《火坑》与《娜娜》吧！

    不管怎么说：这些作家都对妓女给与了深深的同情，这种人道主义是值得敬重的。我对中国古代文化（包括小说）的许多方面一向是持批判态度的，但《杜十娘》好象是个例外，因为它没有那种“下流意识”，《茶花女》也没有低级趣味，只有纯情与美，在这种幻想之中展开的故事自然让人只看到美好。作者与读者对她们一直给予同情与爱，这种心理也展示了人性高尚的一面。但我还是想依据《火坑》谈一点让人扫兴的东西：杜十娘选择的李甲也是个有钱的主、大官之子，她不可能跟一个普通人去种田做工，她虽然良知不泯想找一份真诚。玛格丽特最后死去了，但反过来说，阿尔芒爱上她就没有一点猎艳的心理吗？真能爱她一辈子吗？她真的能放弃一切永远追随阿尔芒吗？

    我还想谈一谈孙富，其实抛弃杜十娘的是背信弃义的李甲，与孙富并无太大关系，我们为什么就一口咬定孙富是个坏人他不会爱杜十娘呢？夏坚勇教授对此有精彩的分析：这是中国传统的轻视商人的思想在作怪，以至后来，有的戏剧家设计了让孙富人财两空、杜十娘与李甲言归于好的大团圆式的可笑结局。

    总起来说：妓女文学就分这三类吧，一是下流的，二是纯情的，三是愤怒的，选择哪一类是作家自己的自由，但高尚者的目的肯定是为了铲除罪恶而不是玩赏罪恶。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