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因讲寺记
文/山阿之风
一径入梅溪,溪流水深绿。
终日不见人,经声出林竹。
不知有多少次走近明因讲寺,走进梅溪水,搜寻着古人的足迹,当我读到清太平人陈世环所作的这首题为《小明因寺》的五言绝句,不由得心头一喜。因为我确信,一处好的景致,总逃不过古人求索的目光,总会留下赞咏的佳句。
明因讲寺是一座古老的寺院。她像一个娴静的少女,温婉地坐落在与温岭县城一山之隔的江厦省级森林公园内。她沐浴千年风雨,静守岁月流光。走近她,你的心灵会触摸到历史的厚重;凝视她,你的目光就穿越了千年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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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因讲寺依山傍水而建,她背靠龙鸣山,面朝梅溪水,霞光晚照,山色水景,坐拥一片湛然清明之境。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而时光流走了多少善男信女似曾相识的容颜。当我再次举目凝视,1140余年的漫长历史,竟如过眼烟云,在彼此的凝神间悄然消逝了。
明因讲寺又称“小明因寺”,据《温岭县志》载:“小明因寺始建于唐咸通五年(864年)。”当时正值唐会昌灭佛事件未久,据史料载,唐会昌五年(845年),唐武宗下诏拆毁全国寺院,勒令僧尼还俗。离明因讲寺不过百余公里、作为天台宗创立地和根本道场、当时已有近250年历史的国清寺也在劫难逃,“所有建筑物均被拆毁和焚烧,僧众还俗,田产归公。”虽然两年后,即公元847年,唐宣宗即位,诏告停止毁寺。但佛教一时元气大伤,国清寺也一时难以复元。就在这样困厄的状况下,明因讲寺新建龙鸣山麓,这不能不说是一份因缘际会。有资料载:“明因讲寺为天台宗,曾为天台国清寺的分院。”由此可见,明因讲寺与天台山国清寺有着很深厚的渊源。
明因讲寺历经沧桑,几度兴衰,随着社会的变迁而起伏于峰谷浪底。据《嘉庆太平县志》载,“晋天福六年(941),僧德潜对寺进行了重修,宋治平二年(1065年)赐名大明,元丰二年(1079)改今额。”另据史料载,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明因讲寺被一场大火焚毁,由僧悟选、鉴空等重建。到民国时,有梵舍百余间,田地二百余亩,山林百余亩,常住僧众百余人,多时达二百以上,为台州规模最大的寺院之一。“香火极盛,每年2月戒期,僧尼来寺求戒都有二三百人。”解放后,殿宇一度被碘厂用为宿舍,“文革”时,用作江厦中学校舍,部分殿宇被拆毁,僧人他走,仅留二名老僧坚守寺院;在宗教政策落实后,1990年,江厦中学外迁,归还被占的全部寺产,并重修大雄宝殿、天王殿、禅房等,新建的大雄宝殿,其构造全部用坚硬木头仿唐艺术风格而造,颇有特色,颇值一观。
从明因讲寺千余年来的兴衰史中可见,宗教作为一定社会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其变化与社会经济、政治情况密不可分,统治者对待宗教的态度,甚至一念之差,就决定着宗教的兴衰存亡。只可叹那些虔诚的善男信女,尽管数量众多,但在封建时代只不过被视如蚁蝼一命,贱如草芥,他们的叹息也只能如晚间的一缕清风,消逝于历史的烟尘,难觅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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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明因讲寺,主要是因为我的大娘姨家就在梅溪畔。小时候每次随父亲去大娘姨家拜岁或“吃月节”,都要从明因讲寺前经过。那时,大娘姨家是个热闹的处所,家里孩子多,家境也殷实,因此,对于每年一次的拜岁或“吃月节”,我的内心都充满了期待。尤其是“吃月节”,还有社戏可看。有一年暮春,趁着看社戏的机会,我和两个表哥去明因讲寺看和尚。那和尚叫什么法号现已记不起来了。那时,明因讲寺还为江厦中学的校舍,四表姐就在那里念书,可能受电影《神秘的大佛》、《少林寺》的影响,我对寺庙与和尚是敬畏有加,总感到明因讲寺神秘莫测的,每次经过都会用敬畏的眼神看着掩映于树林深处的明因讲寺。一路上,我就着手电微弱的光线,在田埂上行进,听表哥饶有兴致地说着和尚的趣闻逸事。我心怀惴惴,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明因讲寺,而且是夜深人静之时,那电影中幽秘的镜头不时在我的脑海掠过。夜很静,偶尔还传来几声狗吠,夜游的鸟不时在耳边飞过,好在远处的锣鼓声壮了我的胆。终于到了,但山门已经关了,我们终究没能进得寺院,也就没能见着那和尚。后来又过了几年,隐约听说那老和尚已圆寂了。
时光如水,会洗去往事;岁月如霜,会染白鬓发。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对明因讲寺感受也从神秘、敬畏和偏见,转变为平和与宽容。而天有不测风云,谁知曾一起玩耍、一起夜访明因讲寺、正值壮年的两个表哥,却罹患重病,相继抛妻别子而去。记得那是5年前的初春时节,二姨家的表哥在上海住院治疗,我刚好在上海出差,就顺便去看望表哥。那天上午,乍暖还寒,外面落着雨,冷飕飕的。表哥神情黯然,他见着了我,不觉哽咽着了。其时,他已到癌症晚期,他不想做手术,只想着早点回家,说家里还有几笔生意等着他回去做。从上海回来后不过几个月,表哥就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去了。之后才年余,大姨家的表哥也撒手西去。当我面对曾经一道玩耍的表哥,我多想重提当年一道夜访明因讲寺的往事啊,我还想问那个和尚叫什么法号?问那次夜访是谁的提议?但我终没提起。而今,那些往事尚能在我的记忆中浮起,而那些疑问将永远沉寂于时光的深处。
在大娘姨家作客,还可在梅溪玩水。梅溪水从山涧奔流而来,流经大娘姨家门前,被望不到边的竹林和果树遮蔽着,冰凉清澈,哗哗不绝。在落差稍大处有一石块堆成的坝,其上一池浅碧,清澈见底,温润如玉,可作浣衣和洗刷物品之用。水从坝的石间漫溢而出,变得湍急而激越,溅起片片水花。我们一群小伙伴就捡拾溪边现成的枯萎成筒状的毛竹壳衣,一个一个地按大小接上,当作水管使用。一会儿,那溪坝上万水齐发,蔚为壮观。我们互相比着谁的水管长,水流大,不亦乐乎。溪中还有溪鱼、石蟹,水深处还可垂钓,我们常有不少的收获。
1995年我回到家乡的江厦中学任教。那时,有不少年龄相仿的同事,我们常在晚饭后的傍晚,一起散步在乡村小道上。我们穿过狭窄的田埂,踏着不平的山路,就着那阵阵沁人心脾的桔花香,谈前途、谈爱情、谈世间的烦恼。常常不知不觉就走到几里外的明因讲寺,此时,暮色氤氲,梵音阵阵,我们杂乱的思绪被清澈的梅溪水净化,被寺内的暮鼓醒悟,渐渐变得平和淡然了。我的友人中,有一位是江西籍的,在我离开江厦中学后,他发奋苦读,终于考上了研究生,并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因为路途的遥远,因为各自奔忙于生计,我们的联系日渐少了,而对于明因讲寺的记忆,却依然清晰。
有关明因讲寺的故事和记忆又如何能述说得完呢?走过纵横交错的历史经纬,穿过平行生长的时光年轮,在轻袅的香火里,在盈耳的木鱼声中,明因讲寺安静地接纳着四方来客,依然显得那样的从容而苍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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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鸣山的晨岚和叠翠,梅溪水的夕照和流影,让这座千年古寺迷漫着亘古不灭的青春气息。远望明因讲寺,大雄宝殿尽显雄峻,藏经阁写满沧桑,几幢以黄和黑为底色的楼宇,在绿色的围拥中显得那样的端庄和安逸,和四周的参天古木,修篁幽径,寒泉鸣涧,构成了一帧多么和谐的图轴。
明因讲寺周围遍布百年名木古树,其中以古樟居多,且多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樟树。每到秋天,这些大樟树郁郁葱葱,与周围的浓浓秋色形成鲜明对比,相映成趣。我想,这要感谢明因讲寺,因了她,使这些树远离了人为的砍伐,野火的吞噬,至今蓬勃地生长着,显示着茁壮的生命力。从明因讲寺东侧小径去后山,可看到迎面立着的“连理树”,一棵松树和一棵白栎同根而生,高约8米许,相偎拥立,令人称奇。还可看到“木鱼岩”,侧观形似木鱼,以石击顶,能发出木鱼声。还有“散水岩”,峭壁上一股山泉在崖顶散落,凌空起雾,徐徐落潭,长年不涸。而我去年最多的是明因讲寺西侧的后山门,那里有一个小池塘,山水汇聚在这里,清澈见底,我常在秋日携了妻女,在溪石间抓石蟹和溪虾,享受那份闲情逸趣。寺被大片竹林包围着,一经风吹,就会发出细碎的声音,像天籁,静极了;站在寺里开阔处仰观,但见檐上竹影僮僮,那乱而有序的竹叶,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水泛着粼粼波光,美极了,让人感受到了禅之静。
置身明因讲寺,你会感受到时光的律动。那些被历史的风雨无情冲刷去的珍贵细节,都复活了,在你的眼前腾挪跳跃,让你应接不暇。在这里,民国式海法师力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丛林清规,道风大振;在这里,几任法师曾先后创办了“佛学研究社”、开设“梅溪讲舍”,引来各地大法师来寺讲学,极一时之盛;在这里,曾有无数爱国爱乡的僧尼开展救护训练,奔赴松门参加抗日服务……而今,明朝所植的香梓木在寺院内静立,她们生长在温软的江南风雨中,拔节在浓郁的袅袅香烟中,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开户碧峰入,问途黄叶封。寒泉鸣绝涧,落日在高松。”这是明朝文人林璧咏明因讲寺的佳句。那个秋天的傍晚,我从明因讲寺出来,一路踏着零落的树叶,低吟着向前走。前面不觉已是江厦古渡口遗址,她与不远处的江厦古道一样,在历史的风雨中已濒于湮灭,已没有多少痕迹了。相比于她们,明因讲寺应是幸运多了。
山阿之风于2011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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