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生刀客|令狐琅
年的脚步,快得来不及去期盼、去回味——像儿时那样,刻下几个关于年的片段。虽然光阴早已将自己的角色改变,但每当年三十晚围坐岁火,每当上元节凝望窗外的万家灯火,三十多年前的某些片段依旧如期而至——身体里岁月的年轮总会被抹平,好似一瞬间回到了生命的原初、记忆的起点……
那时的年,是安静的、温暖的、慈祥的、和美的。那个年月南方没有暖冬之说,冰雪是寻常所见的,柴贵没有火烤,孩子们手上大多长满冻疮,寒风袭来时单薄的身躯与单薄的衣物都只能无奈地坚强。但我和姐姐对父亲早点升起岁火的期待不是因为冷——只有在岁火的光影中,过年才算开始。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只有在那一刻才会停下手中的活儿,她笑盈盈地端出早已备好的荸荠、甘蔗、花生、瓜子,我们宁愿用眼睛去品尝这些平时不会有的吃食——如果姐弟之间偶尔会为吃食而争执,那么此刻决然不会,而是打心底相互礼让。这些吃食中,姐姐喜欢甘蔗和瓜子,我喜欢荸荠和花生——或许这是姐弟俩当时对食物分配的一种默契,不曾想却成了后来真实的喜好。
现如今,每当感冒发烧,荸荠都会成为我比药还管用的东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伊人发现了这个小秘密。要说削荸荠,我的水平比伊人强,能将皮儿削得很薄很薄。伊人或许不会知道,为什么我每次削荸荠总是塞给她和孩子,自己却很少吃——潜藏在我心底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削荸荠的过程,我可以忆起儿时的温暖,可以传递朴素的温情,可以诠释我对“家”的理解。
父亲会在每次添柴后,怡然地喝几口酒,满足和陶醉与酒香一起弥散开来。他偶尔会用筷子蘸一点酒去逗我和姐姐,我们连连摇头说不敢——在我和姐姐心底,年三十晚的酒是父亲的专供,是绝对的“成人用品”、“少儿不宜”。那时,无论是父亲还是我们姐弟俩,或许都不会想到这种“逗”多年后竟然成了真实。要说酒量,我和父亲可能合起来都敌不过姐姐;要说酒风,我和姐姐对父亲从来都是敬而不劝。只要我们仨聚一起,准要喝点儿。
正如杨慎那句“隣墻儿女亦无睡,岁火天灯喧五更”所描绘的,岁火无眠,人亦无眠。子夜一过,姐姐会去帮母亲为年饭做准备,我会和父亲一起写春联。父亲只有小学文化,而我也不过小学在读。面对红纸,提起毛笔,父子俩总能在零星的“十八响”鞭炮声中打磨完成。看着共同创作的春联贴在门两旁,我们每每都自鸣得意,所用词汇也每每是“春回大地”、“大地回春”之类。
现在的春联都是父亲从集市上买的,每年都不一样,但我仍然会像儿时一样,过了子夜便与父亲一起贴春联——他贴,我扶梯子,然后一起念几遍,好像对联仍然是我俩共同创作的一样。我也试图叫自己的孩子和姐姐的孩子一起来贴春联,但他们说外面冷,不愿意出门。那一刻我知道,习惯尚可以传递,记忆却是无法传递的——扶着梯子帮父亲贴春联的人,只能是我——他们,将是另外的记忆。
初一年饭过后,孩子们对食物的强烈渴望开始转变为对玩儿的热切期待——花鼓戏,是那时候唯一的艺术形式,大约从初十开始,到元宵节推向热闹的顶峰。这种地方花鼓戏不能算戏曲,其实就是一种民间曲艺,一个丑角加一个花旦,以戏谑的形式去表现生活、宣泄情感、营造喜庆。孩子们其实听不懂唱词,但也会跟着大人们起哄,追着戏班走很远很远。每年,都是那几个戏班;每年,都是那几对角儿;每年,都是那几出老戏。没有人会挑剔演员的水平,没有人指责他们是“钉子户”,演的和看的,年复一年同样的投入。
当知道城里元宵节有彩灯和花车后,我就每年都吵着去。不是每个乡下人都有“资格”去城里看花灯的,城里得有亲戚家可以留宿——城里小姑家便是我们元宵节的据点。说是看花灯、彩车,其实不过在听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每次父亲都抗着我,不停地走动,以为我能看到点什么,而我总是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过了十五——年,也就过完了。
现在想来,每年都赶在年三十之前回老家,其实就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找寻关于岁火的记忆,在那种记忆中,自己永远是个孩子。但到元宵节时,早已上班多日,无法再陪伴父母身边了。如今的乡下,花鼓戏也已消失多年;父亲,只能陪他九十多岁的母亲看电视里的彩车、花灯了——或许,他们母子俩,还有我的母亲,都会在电视机前打瞌睡。不知道,他们的梦里会是怎样的岁火、怎样的上元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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