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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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里,秋天什么模样?
四叔走了,三叔的一条腿使不上劲了,四爷爷一只眼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秋天,是农民用整整两个季节一草一木织出来的。谁都说,秋天是农民的大爱;谁都以为,秋天里最开心的是农民。
没错,农民的劳动成果在秋天。那种丰收的景象,那种火辣辣的秋收场面,让每一个看客心潮澎湃。他们必定在想:看,秋天的农民多快乐?
我们忘了,时代在变。那个站在空空的米缸前眼巴巴盼望谷子成熟的年代,早已不复存在。农民眼里的秋天,只是一个秋天,简单到只为把辛劳了两个季节没被旱困扰没被涝作践的果实收回家。他们或许来不及想想不久锅里便可以没有上年的陈米,来不及想想秋后的市场是否如愿。那些庄稼,实在经不住一阵风一场雨的吹打,实在容不得一个人有哪怕一丝惰意。你看,在外打工的,常年不下地劳动的,有朋自远方来的,都只为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而这场战斗,实在辛苦。
为此我懂,农民其实谈不上多么喜欢秋天,他们或许更加畏惧秋天,尤其在这个不缺衣少食的时代。
我不止是认识一些农民。我出生在农民的土地,吃着农民种的粮食长大。我的本身,就是一个农民。我眼里的农民,纯朴与狡猾兼具,善良与无理并存。他们可以纯朴到把一块土地无偿送你,也可以难缠到因为一只鸡打得头破血流。不管怎样,那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人越来越让我魂牵梦绕。多少次想,我的根,本该在农村。有一天,我一定,解甲归田,做一个农者。
然而,如何做好一个农者?如何在那片土地上度过一个又一个多事之秋?
那一年,四叔未满40。对他而言,那个秋天比往常的秋要更忙一些,更烦乱一些。四婶半年前刚刚因心脏病逝去,四叔最大的孩子还在只能提十几穗玉米的年龄。人人都知道四叔沉痛,可沉痛的四叔一样得迎接秋天。那十来亩地里,浸着四婶的汗水。之前那个春天,他们携手播下种子。而今种子结果,播种人却在另一个世界。四叔常常独自站在田里叹息:“若不是这些孩子……”有些心思,四叔常常想到一半便中止,他知道全部想完的不堪,于是有时仅仅开个头,就赶紧转到孩子那里。庄稼地里弥漫着四婶的味道,因此这个秋天,四叔的收割比往常更加仔细。谁家都在昏天黑地,没有帮手,只能靠自己。那个秋天,四叔机械得像个木偶,回家,下地。高低不平的山路上,四叔来不及想想哪块地里的收成更好一些,来不及给路边邻人那句“你梁上那块谷子得赶紧了”回个话。他扎进玉米地里,一抬头已是日头偏西。他有时吃饭,有时忘记。他庆幸自己的胃竟这样争气,他真想让这个秋天再长一些,他很怕这个秋天不高兴忽然降一场雨。尽管大汗淋漓,四叔还是祈求阳光更强烈一些。
可就在一个晚秋,收割完最后一茬谷子回家的四叔,第二天再没醒来。怀里,他最疼爱的小三还在酣睡。我想,四叔一定是累糊涂了,他只想着四婶,而忘了这些孩子。见到四婶或许让他久绷的神经能放松一些,然而他一定会遭到四婶的责骂。再也回不来的四叔,看着门前哭泣的三个孩子,会不会有些后悔?
也因此,四叔的孩子们倍受亲戚疼惜。大雪纷飞的冬日,婶婶大娘们可以护着三个孩子暗夜取暖,秋天呢?人人都有一个忙碌的秋天。孩子们的秋天,也早早来了。然而孩子毕竟令人心疼,于是伯伯爷爷们的秋天更显忙碌。这个一把,那个一锄,七零八落的地头渐渐有了眉目。一捆又一捆的金黄堆在地头,便成了另一桩烦心。往家运,靠两只肩膀万万赶不上。村里个别人因此购得三轮蹦蹦。一半辆车,一村人,吃紧程度可想而知。乡人们于是顾不得别的,开始拉了脸明抢。吵闹声于是充斥着地头田间,有人因此大打出手却无人觉得稀奇,端着一碗面条看着,一笑而过。四叔的孩子们是不懂也不会抢的,只能蹲在田间地头看人来过往,玩谷子玩泥。别人都忙,年过六旬的四爷爷终于坐不住了,扔下自家的打豆场加入抢车行列。巧的是,四爷爷在半道拦下那辆蹦蹦,不顾一切爬上去。车主笑说下面有人要和你过不去。果然,走下来遇了一家父子等在路边。他们拦下蹦蹦和四爷爷,车主打哈哈说你们沟通好告我去谁家。父子要拉四爷爷下来。四爷爷哀求说这车是给三个没爹妈孩子抢的,死死抓着车帮不下来。父子最终倒也无奈,四爷爷好言谢过,笑着催车主快走。然而车再起步时,不知哪个轮子竟不偏不倚压在一粒豆大石子上,当下便溅向四爷爷左眼。四爷爷只当是像往常进了沙子一样,捂着一只眼睛帮三个孩子将谷子拉回打谷场,没曾想一捂着就是一个秋天。当他忙完自家一地又一地农事,得空去县城看眼睛时,被医生告知耽误了治疗,从此只能一只眼看世界。回来后四爷爷谁也不怨,自我宽慰人已老,无所谓眼前的清晰与模糊。
那些有关秋天的文字,多么令人心醉。然而人们只知心醉,不知心碎。不在其间,无法识得那份心碎;沉浸其间,那份心碎又会搅得你无比畏惧秋天。
秋天的美,往往只在笔下;对于农者,秋天的美或许入冬以后才有空品味。这个冬天是否温暖,得看是否过了一个丰年,是否那满地的丰硕换到一个好价钱。究其如此,温暖,也仅仅只有一个冬天。
又见三叔,正是秋季。院子里,一大堆待剥皮的玉米,待打的谷子、黑豆铺在那里,角角落落,满是裹满泥的土豆南瓜。一只狗与三叔三婶一起挤在玉米堆里,还有他们刚刚懂事的孙子,不知道他一天能剥几穗玉米,只是这个秋天再不能沟上岭下渲染童年。村子里所有小孩,都要加入秋收大军,一个秋天打磨下来,再娇柔的孩子也会坚韧。因此,秋天的愁绪,少年时代便却上心头。逃避农村,更多的是逃避秋天。
三婶按着腰站起来,指挥着让孙子搬凳子。三叔想站起来,也吼着让孙子过来扶。小小孩儿一时立在院中不知往东还是西。我跑过去,三叔在我的搀扶下艰难站起,看我的眼里渗出泪:三叔,老了。那一阵,我在心底失声痛哭。眼前的,可还是那个风风火火骑着自行车载我去三十里外的县城买一件衬衫的三叔?
三婶洗了手回屋做饭。三叔坐下来细说腿伤因由:那一天,掰下的玉米在地里堆成山,头顶闪电又打雷,一地玉米再不能指望一挑一肩,只能上门请有三轮车的乡人帮忙运回。一家一家都在排队,半下午终于轮到三叔家。为了赶时间,车里自然是装了又装,直到再也找不出一丝缝隙。回程之路坎坎坷坷,每遇小坡,三叔只能拼力助推,只盼一车完毕再拉第二车,只盼天黑之前能将玉米顺利拉回。没想到第二车时,出事了。一个半缓坡,车突然打滑不前。车主喊:快推着!三叔便急了似地用瘦弱的身躯死死顶上去。
“平生也没有用过那么大的力气。”三叔回忆。然而尽管这样,三叔的力气还是没有抵得住三轮车和满车玉米。车侧翻,多半玉米把三叔压在下面。
“要是当时缷点玉米就好了。”三叔至今懊悔不已。
三叔更为庆幸的,是“亏得人家没事。”三叔说的“人家”,是车主。三叔庆幸用自己伤残的腿换得车主平安。若是让车主受些牵连,自己此生不知会受多大煎熬。
说三叔伤残,是因为他今后再不能出大力,干重活。两个儿子打工在外,一家人本指望他干的农事,就此要改变。想着以后的生活,三叔常常在暗夜唏嘘不已。
“为什么,要装那么多?安全重要啊。”
“唉,人家车时间紧,又是给咱拉,咱怎好做主。”
秋天啊,你这硕果累累的秋天,为什么给予他们的却是这般苦难?他们的收成,是用一冬的储备,一春一夏的汗水换来的。不应该,再赔上心灵和肉体。你让伤后的他们,如何应付下一个春种?
秋天,我该如何评价你!
故乡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农者无怨无悔,挣扎在一个又一个悲喜交加的秋天里。秋依然是秋,那个冰冷的秋,高兴时还他们一个丰收,不高兴时罚他们颗粒无收。
也因此,乡亲们总是选择累倒在丰收里。
一生耕作在农田,却主宰不了天,主宰不了地,主宰不了那些收成摆上市场的价位。他们在可以有主宰权的有限空间里,把自己累得伤痕累累。
惟其如此,我才更加深沉地爱着那片土地,爱着,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事。
注:此文发表于《黄河》2013年第一期,同时发表的还有《多年不见的邻居》、《我们一起回乡下,看姑姑》、《有一种夜晚叫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