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够想象出，奶奶逝去十多年后，几乎完全忘却她的我却在一个夜里忍不住想她。坐在灯下，就那样默默流泪，足有三分钟。180秒的时间，奶奶清晰地回来了。

我一直没想过写奶奶，绝不是因为我与奶奶的关系淡。相反，父母之外的长辈中，我最亲奶奶。记得几年前，我写过一次姥姥，然而我与姥姥之间却真的谈不上亲近。写，是因为姥姥身上那股一般女人不具备的坚韧与冷傲。也许就是因了这两个闪光点，才使我动了笔。想想是自己流了俗，把一个人变成文字，必要找出他（她）身上的不俗来。现在，我在思考，奶奶是太过平淡了吗？平淡得让我找不到书写她的文字？

奶奶太渺小，不只因为她仅仅 1米4多的身高。懂事后，常盯了奶奶思考一个问题，高大俊朗的爷爷为什么娶了瘦弱矮小的奶奶？他们之间有爱情吗？那个年代的人，永远无法让人用肉眼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爱。奶奶却似乎从未有过自卑。一次她自豪地讲，那年日本鬼子打过来，爷爷一个柳条筐里挑了一对儿女，走到半路看奶奶落后一大截，返身一把将奶奶夹在腋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隐蔽的地方。当时我们几个孙儿看着红了脸的奶奶笑成一团。现在想想那不正是爷爷与奶奶之间爱情的写照吗？更何况，奶奶以她五个健硕的儿女向人们展示她与爷爷之间无距离的爱。爷爷脾气很糟，我却没见过他与奶奶争吵。多少年，他们坚持明确的分工，爷爷下地，干体力活，奶奶做饭，拾撺孩子；爷爷作主盖房修葺的大事，奶奶操心鸡飞狗跳的小节；是爷爷决定的事，奶奶绝不掺乎；奶奶该管的事，爷爷也绝不理会。他们各自将自己职责内的事经营得井井有条。想想，怎么能吵得起来呢？

我坚信奶奶亲我，却说不上理由。奶奶的三个媳妇都说，奶奶精明、小气。我也知道。小时候，三个儿子与爷爷奶奶住在一个院子，没有院墙，四孔窑洞一览无遗。我爸是老大，住最东头，挨着爷爷奶奶；二叔住爷爷奶奶西面；三叔住最西头。东西两头地方宽敞，爸和三叔各自利用优势盖起了一孔小窑洞。院子里种了许多树，有果树梨树桃树杏树葡萄树枣树，哪棵树归谁家，决定于窑洞的位置。屋子直线出去，范围内的就是自家的。这样一来，又是二叔家最少。二叔把不满写在脸上，二婶就挂在行动上，处处与奶奶过不去，几乎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奶奶却以自己惯有的沉默坚持不让步。现在想想挺佩服奶奶，爷爷是不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的，弱弱的奶奶还把院子中间一棵大枣树、一棵苹果树、一棵梨树作主分给她和爷爷。这三种果子是院子里惟一的，也是我们最馋的。奶奶不会象泼妇般骂街，也不具备家长的威严，可我们就是不敢摘着吃。秋收了，也只好眼巴巴看着奶奶用提篓一趟趟收回屋里。就连最厉害的二婶，怀孕后想吃一只梨，也得等到夜深人静爷爷奶奶睡熟后才偷偷摘两个回去。我们每年只能从奶奶手里得到少量几个，其余的，奶奶都卖了。

二婶她们在特别馋的时候，会跳着脚指着奶奶的背影骂：指着几个破果子养活自己，够吗！

这并没让我怪奶奶。

渐渐大些，我与大姑的女儿小梅一起在奶奶家睡。晚上，奶奶常趁小梅出去解手的空隙，塞给我一块饼干、一把酸枣，还让我快些吃，别让小梅看到。我把这些一一告诉妈，妈笑笑说你奶奶就会做事，你不在她也这样对小梅。我不知道真相会不会象妈说的，我宁愿相信奶奶亲我胜过小梅。妈在三个媳妇中是最孝顺的，妈只有在与爸争吵时，才会将奶奶待她不好的话说出来。爸也证实，妈刚结婚那阵，奶奶确实待妈不好，当时在外工作的爸每月总是将钱寄给奶奶，再由奶奶分给妈。妈结婚时正值爷爷打四眼窑洞，妈就与二叔三叔一样挑水担泥，有一阵竟累到闭经。妈有时讲起这些便忍不住伤心落泪。每每这时，我也替妈不平。

然而，我竟不能怪奶奶。

是缘于骨子里那股泊泊流动的血液吗？抑或是因为奶奶常常搂了我说那句“俺孩真亲”的话？别人或许无法体验，奶奶看我时，眼睛里的慈祥、欣赏与关爱饱饱满满。即使不听话，奶奶也不会有丝毫责备；被爹妈打了，骂了，奶奶就用瘦弱的胳膊搂了我怪他们：这样好的孩子，怎舍得！

记事以来，就感觉到奶奶亲我胜过叔叔家其他兄弟姐妹。我不在乎是否因为爸妈做的太好，只在乎奶奶的爱一滴滴淌进我心里。

亲情，或许就是一个搂抱，一个亲吻，一声问候，甚至一个眼神吧。

终于大了，也有了分辨是非的能力。我相信奶奶不舍得给我吃水果的事实，也承认奶奶对小梅不比我差。但这个时候，奶奶的疼越发真了。物是人非，爷爷去世，我家搬离奶奶的村子。三叔三婶先后病逝。这些意外结束了小院曾经的欢声笑语。奶奶老了，独自一人住在那孔暗淡的窑洞里，抚摸爷爷曾经留下的时光。

岁月让奶奶不再担心爸爸的孝与妈妈的通情，奶奶知道，自己的余生还有这两个人可以依靠。奶奶用行动弥补着曾经的失误。一个瓦罐，几尺锻面，奶奶郑重地交到妈妈手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把不安深埋心底，把爱写在近乎讨好的脸上，有什么理由不爱她呢？

上学，参加工作，离别成了我与奶奶之间最大的痛。一次次离别，一次次流泪。奶奶的不舍全在脸上，在泪中。奶奶爱流泪，难得抽空回去看奶奶一趟，都是进门一行，出门一把。院子里少了人气，果子也结得少了。奶奶会拿出仅有的让我吃，给我拿。我推着不要，奶奶就哭着说，自己的牙都没了，留着何用？奶奶不再提“卖”这个字。该吃的吃了，奶奶就坐着，拉着我的手看，有时忽然就淌下泪来：“让奶奶好好看看，谁知道还有没有下回。”我只好陪奶奶落泪，我知道奶奶的泪里包着太多感情。曾经年少无知的孙女忽然长大成人，却几年难见一面。老公第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看奶奶，奶奶拉着他默默地看，默默地流泪，默默地笑。看完了，哭完了，笑完了，悄悄对我说：是个好孩子。

每次离开，奶奶总要拄着一根木棍走好远的路送我出村。我走多久，奶奶就在原地站多久，直到再也看不到我。我脑子里便会闪出一幅奶奶伤感地擦着泪在风里转身的画面。这个背影在脑子里留存多久，我心里就难过多久。

奶奶结束了一个人的生活，是在她生病后，奶奶的双腿突然疼起来，无法行走。爸妈把奶奶接过来住，并负担起给奶奶看病、照料奶奶起居。这样，每次回家必能看到奶奶。奶奶躺在炕上，走时再不能送我。炕上的奶奶更加瘦弱。看到我，奶奶依旧流泪，更多时候是拉着我说腿疼。后来的几次，奶奶总对我说：太拖累你妈了。每天扶奶奶起卧，妈的腰也不行了。我疼妈，更疼奶奶。我把奶奶的症状一一记录，回城询问大夫，再按大夫的吩咐，捎些药回去。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把奶奶接来，然而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一个刚刚踏入陌生城市的孤独女孩，哪有能力为奶奶看病！与奶奶四目相对时，我能看出奶奶的泪里写着疼，写着对康复的渴望。我的泪里流着疼，流着无奈的痛。每一次拿回药，奶奶的脸上就会露出发自心底的笑意。我确信，奶奶笑多久，疼痛就减轻多久！

最后一次送药时，那个夜里，奶奶吩咐妈将她扶起，解开身上的衣服。奶奶怕冷，共穿了四层。最后一层内侧衣袋里，奶奶慢慢摸出一个蓝布包，交到妈手上。打开，瞬间我们都呆了：里面，是零零整整的一沓人民币！

抬头，奶奶依旧是两行泪，拉着妈的手哭：“好孩子，苦你了……”

直到一天深夜，爸来电话说：奶奶不在了。

多少年，我终于趴在被窝里淋漓地哭了一场。

奶奶，那个曾经夸口“长大给您买一大缸糖吃”的黄毛丫头，没能兑现当初的承诺。

小小的奶奶，弱弱的奶奶，就那样轻轻地去了。奶奶的葬礼上，我难以抑制地痛哭，好几次，哭声只剩了我一个人的。身边，多少村人羡慕奶奶有这样孝顺的孙女。  

我在心里说不是。

奶奶，您听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