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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棋子散文 |
她安静地坐在堂屋里,抚摸着手上酱紫色的嘟噜瓶。这只瓶子一直静静地躲在水缸后面的墙角儿里,蒙着一身的灰尘,试图退出她的生活,试图让她忘记。
她出嫁的那天也下了零星的雪。改嫁的母亲特意赶回来为她收拾嫁妆。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不记得在外上学而后工作的父亲,对他的印象全部来自于母亲的抱怨、数落和辱骂之中。她听得出在母亲的言词之间,后悔有了她这个孩子,阻碍自己抬身而去。那时她最怕母亲也会丢下她不管,她就拼命地多干活儿来讨取母亲的欢心。做饭打食、赶猪上圈、砍菜割草,就连地里的农活儿在她小小的年纪也都摔打了一遍。她害怕过冬天,身上的衣裳单薄,手都冻成了红馒头,一到晚上又疼又痒,睡也睡不着觉。在母亲的眼里,她始终是个干活磨蹭、不会说话、讨人厌招人烦的多余的人。她没有自己喜欢的衣裳,身材长高一点,就开始拾母亲的旧衣裳穿。她洗脸用母亲用过的洗脸水,她没敢照过镜子,她的头发又脏又乱,长了虱子,根本不配系上红辫绳儿。她偷着抹过一次母亲的香脂,被母亲闻出来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没人到家里来找她玩儿,她也从来不敢到别人家去,一出家门口,她就自然地低下了头,怕招来别人的笑话。母亲改嫁的那天,她远远地躲在胡同深处,躲避着乡亲们怜悯的目光。她是注定要留下来的,母亲已经明确地告诉她,把她留在家里是为了守住这套宅院,叫她那负心的爹再也没脸回来。她恪尽职守坚持到二十岁,母亲又开始急着把她嫁出去。母亲等着用钱,她和那套破旧的宅院应及时处理,趁着她们现在还略值些钱。她这才无奈地意识到自己是个待嫁的女人,她想知道母亲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就凭你,我说是个人你嫁就不错,多想也白想,再不然你去找你爹,说不定他给你在城里谋个事儿,找个好人家儿。
第一次进城她转悠半天才打听着找到父亲家里。她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一喊爹,吓了屋里的人们一跳。你是哪里来的私孩子,不要脸的到这里来认爹。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屋里的人还没瞅清,就被人连推带搡地赶出来。她知道那就是父亲的新家,她真想见见父亲,宁可不提别的事。她就在街边坐下等着父亲经过。晚上下起了小雨,地上都精湿了,她不愿离开那里,就蹲在路灯下,饿得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哭了,擦也擦不尽脸上流淌的泪水。有一辆汽车响着喇叭冲过去,溅了她一身的泥点子。她一遍遍数着街上的灯盏,最后在雨中睡着了。天大亮了她才醒来,她后悔自己睡着了,怕父亲已经走了呢。她不敢再到家里去问,摸索着到了父亲工作的医院。诊室的门口贴着父亲的照片,那么干净英俊。父亲穿着洁白的大衣坐在椅子上,为病号听诊,用极尽和蔼的声音问询他们的病情。她怯懦地坐在诊室旁边的椅子上,专注地聆听父亲那温暖的声音。整整一个上午,父亲都在忙于工作,那么多的人在诊室里进进出出,她可不敢进去,她甚至都不敢让父亲看见她。她确信昨天父亲肯定没在家里,不然就会赏她一顿饭吃。父亲什么时候回的家,她不知道,她后悔自己睡着了。现在她可不能再错过与父亲相见的机会。到了中午下班的时间,父亲换下白衣出来。父亲的身上透着一股清新且和暖的气息,迫使她不敢靠近。爹,我是……她的名字是父亲给她起的,她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喜欢过自己的名字。父亲曾经喜爱过她,名字里面还珍藏着父亲给予她的遥远的亲情。她还没把名字说出来,二十年想见到父亲的渴望一下子涌到了喉咙里。她太饿了,她想大哭。父亲扭头看见了她,只有片刻的停顿,继而厌恶地转身离去。对着楼道口的几个人轻描淡写地说,一个神经病。
正如母亲说的,她这种多余的人能找到人家嫁出去就不错。前村里有个老光棍儿,带着两个光棍儿小子。老头儿前后村里卖过豆腐,应该是个本份人。头大的三十多,人老实。老二莽一些,是个当兵回来的,二十大几了,正是说媳妇的时候。母亲说你挑一个吧。从来都是别人挑她,等她来挑别人,她哪里有什么主意?最后母亲着急了,骂她永远是个缺教训的脑袋。就是老二了,好赖在外面当过几年兵,比村里人多些见识。说好日子,她就这样嫁过来了。母亲急促地收拾着她的嫁妆,一身新衣裳她已穿在了身上,新鞋还没来得及换,包袱里都是她用过的东西。母亲心疼地说为她置办新衣赔了钱,男家才给了十块礼钱。母亲把包袱塞进她的怀里,手在炕上划拉起一道道尘灰,撵着她早些出门。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大。她走到院子里,母亲在屋里说。那天确实下着零星的雪。
自从嫁过来,她没再回过娘家。她的母亲本不在自己家里,她自己的那个家早被她的母亲卖掉了。头一年她生了个小子,第二年她又生了个小子。坐了这两回月子,豆腐渣全让给她一个人吃了,地里长什么野菜就拌上什么菜。别的女人坐月子是养,她却是一天天在熬,人都瘦得脱了相。只有两只肥硕的大奶子垂在胸前,坠得她佝偻了腰。她本来是习惯前躬着身子的,干活倒是方便了许多。她家的地因为她养孩子不能下地干活,差不多是年年荒着,日子也越过越穷了。她偷着带上了环儿不敢生了。男人什么也不管,天天躺在炕上等着掀锅吃饭,后来学会了拱牛子,早上出去入了局到晚上才回来。哪天他回来早了,她就会挨上一顿抽打,那是因为他的钱输光了。公公原先过来劝说劝说,袒护她一点,自从被她男人当胸一拳打在地上,就再也不敢来了。几乎是每天晚上,男人都会爬到她的身上来,粗暴地渲泄着自己,就连她怀孕的时候也没得到过性的休息。她木然地等待着男人结束的时刻,便倒头睡去,仿佛那些都是与己无关的事。大伯子靠上了一个流浪到村里来的外地女人。每到腊月里女人带着个孩子就会来家住上一阵子,然后拿走大伯子在外辛苦一年挣来的钱。她能感觉得出,那些天是大伯子和女人都高兴的日子。她却从来没见着过家里的一分钱。公公卖豆腐的钱每天都要交到男人手里,那是他第二天的赌资。这个家里也只有公公拿她当人对待,只可惜公公两年前就死了。
两个儿子天天在外面野跑,不到饭时从不知回来。他们长到了十来岁,也从来没有亲近过她。在学校里他们不是挨了老师的打,就是合伙打了别的孩子。他们一起逃学,到别人的庄稼地里挖山药、掰嫩棒子。他们下到人家的院子里偷茶什点心。她没管过孩子,她知道他们不会听她的。别人找到她家来骂街,她就低头听着,象是她干的坏事。她的孩子在外边挨打吃了亏,她也从来不敢找人家去。两个孩子就冲着她吐唾沫,嫌弃她没本事。有一次男人打她打得累了,就支使孩子们,她抱着脑袋听凭两个孩子踢她的屁股踹她的腰。
她安静地坐在堂屋里,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大伯子带着那个女人赶集买衣裳去了,男人这个时候才不会回来。昨天她又挨了打,她的半张脸现在还肿得生疼,一只眼也看不清亮。男人把过年称肉的钱输了,让她找她的亲爹去要钱。父亲会给她钱吗?活了三十多年,她就见了父亲那一面。父亲是个医生,说她是个神经病。母亲会接济她吗?嫁出来十多年,从未与母亲见过面,她是母亲白白养活又不见也不想的多余的人。男人?男人的手背太硬了,抡在她的脸上象柴火棍子一般。儿子?儿子的腿脚太狠了,踢在她的身上,她的心也痛。
手上的嘟噜瓶里是公公点豆腐用的卤水。自从公公死后,就一直藏在水缸的后面。她舍不得扔掉,她知道有一天还会用到它。这十多年中,她曾无数次地偷偷看过。尽管瓶子上蒙了厚厚的尘土,试图退出她的生活,试图让她忘掉。
快过年了,三三两两的爆竹声传到她家的院子里来。她想起自己出嫁的那天,也只有这么几声。她是自己走着嫁过来的。男人骂她在阴雨天里带来了晦气。
她拧开瓶盖儿,泪水就流了出来。从那个等待父亲的雨夜过后,她再也没有哭过。她想人都是哭着来的,也该是哭着走吧。
雪轻轻地落下,白了街巷,白了村落,白了林薮河渠,白了等待春天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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