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广袤，起伏不定，且有高大的枞杉阻隔，并不能一览无余。和我的猜想一样，槐园分数十个区域，都以植物名称命名，比如榆木区、杉木区、柏木区、木兰区、杜鹃区、梅花区、浆果鹃区等等。梁实秋在《槐园梦忆》中说，夫人季淑葬于桦木区，桦木区其实是没有桦的。如此看来，榆木区也没有榆，柏木区也没有柏，梅花区也没有梅花，浆果鹃区当然也没有浆果鹃......。

    沿丘陵地带一个个区域看过去，终于在槐园的顶端找到了桦木区。三十八年前梁实秋把夫人葬于桦木区，墓旁曾有一喷水池，涌泉喷涌数尺之高，如今喷水池犹在，池底却几乎干涸，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按梁实秋的叙述，程季淑墓的地号是16—C—33，号牌埋在地里，呈小小的圆形，在青草的掩映之下很不容易被发现。找到了16号，也找到了梁实秋给自己的预留地15号，但是墓地却空空如也，只有两个号牌孤零零地嵌在地上，并无墓碑！

    正在疑惑，耳边传来嘤嘤地哭声，循声望去，是两位亚裔女士，显然是来祭奠亲人的。少顷，俟两位女士恢复常态，才敢上前询问，先是英语，得知两位女士来自中国福建，继而改用中文：

    “女士，知道程季淑墓么？”

    “程季淑？不晓得。”
    “就是梁实秋的夫人。”

    “哦，梁实秋夫人，她埋在这里吗？没有听说啊。”

    我把记下的地号拿给她们看，两位不置可否，建议我到槐园的管理中心去问一问。管理中心在墓园入口的右边，早知道这样，进门时就该先要一幅地图，找起来就不会那么曲折了。

    接待我的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我把写有地号的纸条拿出来，16-C-33，姑娘拿出一张地图，在地图顶端找到桦木区，然后用红色记号笔画出驾车的路线，我说没有驾车，只是步行而来，姑娘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也许槐园太大，我是第一个步行拜访者吧。

    姑娘在地图上找了半天，并没有找到16-C-33.也许是33列C行吧？姑娘说，但是似乎又找不到16号。

    是梁实秋记录的有误？还是随着岁月的变迁号码有所更换？抑或是程季淑墓地做过移动？

    我们知道，梁实秋在写下《槐园梦忆》两个多月以后，一九七四年的十一月三日，受台湾远东图书公司之邀，回台洽谈出版《槐园梦忆》事宜，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与影星、歌星韩菁清一见钟情。其时，韩菁清已从台前转入幕后，在电视台学编导，韩菁清四十三岁，而梁实秋已七十有一！

    自从认识了韩菁清以后，梁实秋仿佛焕发了第二春，两人不仅天天见面，更是一天写一封信。“今天早上，我吃了一片糯米藕，好甜好甜。我吃藕的时候，想着七楼上的人正在安睡，是侧身睡还是仰着睡？还是支起臂肘写东西？再过几个小时就又可晤言一室之内，信不要写了”。在去西雅图处理亡妻诉讼之时，梁实秋一下子买了一百枚邮票，并写信说：“这一百张邮票用完时，我们的相见之日就不远了。”

    与韩相识一个月之后求婚，两个月之后订婚，四个多月后结婚。

    在与韩菁清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之后，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三日，梁实秋病逝于台北。梁实秋终于没有葬在西雅图的槐园，没有葬在元配夫人程季淑的身边。在给女儿文蔷的信中说：“我死不能与汝母同穴，将是我一大憾事。”  

    十一月十八日，梁实秋安葬于台北郊区的北海墓园。为弥补不能与元配夫人合葬的缺憾，第二年，梁文蔷将一件父亲的旧上衣、染有母亲血迹的纸巾、一缕父亲留了多年的母亲头发和一幅父母合照葬于槐园，并换上父母合葬的墓碑。

    但是我终于没有见到墓碑。

   （全文完）

桦木区喷水池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