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女先生”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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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的话:2024年11月24日下午,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叶嘉莹在南开大学逝世。几个月前,她度过了100岁生日。南开大学发布的讣告这样描述叶嘉莹的成就:“南开大学讲席教授、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国际著名教育家、诗人、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泰斗。”叶嘉莹此生,见证了百年历史,也历经了多舛命途。她是真正的师者、名副其实的先生。她尽毕生之力传承中华诗词精髓;她留给后人最宝贵的精神遗产是她的家国情怀与诗教精神。2022年9月16日,汉风先生在第138篇“子夜随笔”中,以《三位“女先生”》为题,记述了杨绛、叶曼、叶嘉莹三位女先生的人生及其对他的影响。那一年叶嘉莹先生98岁。而今,叶先生也与世长辞了。我们在此重发《三位“女先生”》这篇文章,以表达以汉风先生为代表的全体彭城书院人对叶嘉莹先生的哀悼、缅怀与敬意。】
“先生”一词出现的很早,但称一位女性为“先生”时间并不算很长。“先生”是古人对德高望重者的敬称,也用来表达对读书人的一种尊称。清末以来,大家不仅用“先生”来称呼自己的老师,而且将一些有民族责任感和强烈爱国心的人称之为先生,比如梁启超、鲁迅、胡适之等,以此表达对他们的赞誉。
在近现代,也有一些女性被尊称为“先生”,像宋庆龄、何香凝、林徽因、许广平等等。为什么要称呼她们为“先生”呢?因为这些女子不仅在学识、涵养、才华、道德境界等方面巾帼不让须眉,而且具有独立的人格和精神品质,很受人的敬仰和尊重。著名药学家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后,中科院在发给她的贺信中,也称其为“先生”。
女先生很多,我要说的是对我个人影响较大的三位。第一位是杨绛先生。知道杨先生是因为她的先生钱钟书。大学时代,我最崇敬的学者就是钱钟书,当了解到钱先生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有“横扫清华大学图书馆”的美誉,就下定决心要“横扫师大图书馆”。也许是爱屋及乌,因为崇敬钱先生,就自然延及到他的太太。
当我了解到杨绛先生的身世、才华,拜读完《洗澡》、《将饮茶》等著作之后,才知道杨先生和钱先生不仅举案齐眉,而且旗鼓相当,只是杨先生更加低调而已。杨绛先生不仅出版过很多脍炙人口的散文作品,还通晓多国语言,翻译了巨著《堂吉诃德》。她是钱钟书眼中“最贤的妻,最才的女”,也是世人眼中智慧超拔、风雅绝代的真文人。她的文字一如她的个性,清净自然、朴实无华而又意蕴深远,总能给人以温暖、光明和力量。
1969年,杨先生和钱先生一起被下放至河南接受改造,改造结束后,她写下了《干校六记》。这本看似云淡风轻的散文佳作,其实写的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杨先生用近乎白描的手法写出人生低谷时的种种际遇,以娓娓道来的口吻讲述了自己再那个年代的荒诞经历。那些在他人愤愤不平的过往,却都被她内化为滋养生命的养料,随缘就份,宠辱不惊,淡然自处。
1997年,杨先生的爱女钱瑗去世;一年后,钱钟书先生也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耄耋之年的她孑然于这苍凉的尘世。但是,无论经历多大的苦难和打击,她都没有迷失过生命的方向,始终保持着一贯的平和淡定、悲喜自洽、恬然自适。她在100岁时感言:“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杨先生活到105岁才离开人世。她对生命的看法是“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练自己,自觉自愿地改造自己,除非甘心于禽兽无异。”她主张“简朴的生活、高贵的灵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从忧患中学得智慧,苦痛中炼出美德来。”她告诫我们“无论人生上到哪一层台阶,阶下有人在仰望你,阶上亦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真实的自己。”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望百年人生,俯瞰这个到处充满着竞争、斗争、战争的人间,她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的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是的,无论命运给予她的是狂风骤雨,还是和风细雨;无论是面对时代的大江大河,还是最终归于生命的涓涓细流,她都能清醒通透地面对一切境遇,取舍有度,进退自如。这样的女性,不仅活出了顶级智慧,更活出了万千气象。一声“先生”,她当之无愧!
叶先生在预测中国的未来时,语气中洋溢着着喜悦与自豪,那时她已经90多岁了,但她对生死是如此淡定从容、通透达观。她说“我随时随地准备死,但是我每一分每一秒钟我不浪费,尽量利用它,时时可死,步步求生。”时时可死——这是把自己的生死彻底放下了!步步求生——这是把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尽心拿起了!这样的人就是老子所言的“外其身而身先,后其身而身存”的人,所以寿高百岁,身无病痛,离世的时候自在安详。一声“先生”,她也当之无愧!
前两位先生都已经圆满的走完了自己的地球之旅。而第三位先生今年98岁了,仍然精神矍铄、思维敏捷、活跃于古典诗词领域。她出身于书香世家,好像是专门为弘扬中华古诗词而来,所以从小就和古诗词结下了不解之缘。大学期间,她的专业是古典文学。毕业之后,走上了教书育人的道路,并推动古典诗词走出国门,在海外掀起了一番学习中国文化的热潮。她和叶曼先生一样,晚年回到祖国,集毕生的学识、经验与智慧,致力于中华古典文化的弘扬。
2018年和2019年,她曾先后两次向南开大学捐款达3568万元,用于支持传统文化的传播与教育事业。2020年,她获得了《感动中国》人物殊荣。组委会在给她的颁奖词中说:“桃李天下,传承一家。你发掘诗歌的秘密,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转蓬万里,情牵华夏,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这位先生就是倾尽毕生精力,只做弘扬中华古典文化这一件事的叶嘉莹先生。
叶先生流离奔波一世,但是任何在外人看来糟糕至极的境遇,都没能改变她以古典诗词为介唤醒世道人心的初衷。1924年夏天,年仅16岁的她写了一首《咏荷》诗:“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荷花从淤泥中生长却不沾染污秽,就像佛法中的菩提一样,从生死的烦恼中诞生又从生死的烦恼中解脱。年少的她已经在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
抗战期间,叶先生沦陷在当时的北平,考上辅仁大学后师从著名学者顾随先生,结下终生难忘的师生之缘。在海外漂泊了大半生的叶先生于2013年正式回国,定居南开,主持诗词研究。叶先生饮水思源,知恩报恩,以老师晚年名号“驼庵”在南开大学设立了“叶氏驼庵奖学金”,以感念恩师,奖励后学。
叶先生一生命运多舛,少年丧母,青年历经战乱和政治迫害,人到中年其长女与婿以车祸同时罹难……但是挫折与苦难不仅没有削弱她的意志,反而被她转化为自己成长的资粮。她说,“不管外边有多少苦难,我都可以承受,而我的内心、我的持守也不会因此被打乱,我不需要在深山隐居就可不被打扰。”每当她身陷困苦之时,正是她热爱的古典诗词让她心如止水,静若安澜。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这刻在迦陵学舍月亮门两侧的一副楹联,昭示着叶先生非凡的人生经历与高洁的操守。
我看过一档叶先生的访谈节目,在那里她谈到了古典诗词对自己的影响。她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但苦难之中,人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如果不把中华文化传承下去,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子孙。她说:“我知道我虽然老了,但对我的理想、感情还是有痴心。我相信只要有种子,不管是百年千年,我们的中华文化、我们的诗词一定会开出花结出果来的。”如今,叶先生将至期颐之年,但为了让诗词走入更多人的生命,她仍然在坚持辛勤工作。她说“我想在我离开世界以前,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