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山行记(136)喂,雾,你藏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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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爪槭
喂,雾,你藏哪儿去了?
“春天……征服世界,从不遭人记恨。”(罗伯特·瓦尔泽《春天》)因为它把干戈都化成了花朵。紫色的阿拉伯婆婆纳、通泉草、蚕豆花、紫云英、尖距紫堇、堇菜、杜鹃花、紫藤(独立成簪,汇聚如瀑;开得苍白的,也是离人远逝的笑);黄色的油菜花、毛茛、黄堇、少花万寿竹;白色的荠菜、荚蒾、白花檵木、蓬蘽、掌叶覆盆子(个个垂首,如同齐刷刷挨训的孩童,都还带着泪呢),石斑木嘛,萼片和花蕊是红的;红的纯粹的只有杜鹃花,花骨朵竟比绽放时还要明艳,或许因为那鲜红是浓缩的,尚未打开、化开……创造是神的工作,命名是人的事情,开花仿佛是毫不费劲的。总之,这些名字个个值得被铭刻在心版上,纵然有一天我们也将凋落。况且,“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王阳明《传习录》)我们看来看去,多少花朵都明白起来了,哪怕在雾中。
手无寸铁的我们面对繁花只能缴械(除了松花,我们无视它结结实实的美,也无视它传宗接代的需要,掐了上面的柱头就吃,越短越好吃!),对野菜呢?毛笋都霸气地站在路中央,“此路为我开,留下买路财!”可毛竹怎么都老老实实地长在路两旁?是不是毛笋太张扬了,熬不过青春期,被人一刀砍了,就像那些混黑帮的少年?那些新生的锐三角竹叶则齐齐地翘立,模拟着恩慈的千手观音,像要去触摸或拥抱这个幽深的世界。无论是悲悯我们的还是值得我们悲悯的,我们都没下得去手。乌梢笋就不一样了,管它长得多像判官笔,反正也歌颂不了春天,不如跟我们回家炒雪菜炒木耳炒香干炒肉丝。龙哥就跟它们较上了劲,见一支拔一支,穷凶极恶如判官。有一种菌像金色的贝壳,紧紧地咬住树干,我多想咬它们一口,可又怕自己挨不过春天。紫萁诚实地呈现了它的三种生长阶段:刚蹿出来的嫩苗初入江湖,就虎头虎脑地挺立着,二话不说被直接掐掉;裹着虫茧般白色绵毛的则是笑嘻嘻的:“你们来晚了,吃不上了!”完全伸展开尖锐叶子的,自然和我们相看两厌了。红梗的山马兰啊,谁在意它将开出怎样的花,“掐上头的茎,最嫩!”俞红霞一喊,李春梅热烈响应,茹晓斌目光更长远,连根拔起,说要带回家种,岁岁年年长相吃。只有陈沙一个人眼尖,不知从哪儿拔了细细的一大把胡葱。余丽娟比较优雅,她轻柔地掐着清明之前柔嫩的茶叶尖,那神情仿佛在哼唱摇篮曲,茶叶宝宝们睡着睡着,就睡入她的手掌心。我们的胃口多大呀,把整个春天都吞掉,再消化上一个夏天,身体就结成秋天的硕果,能挨上漫长的冬天。
我们从尖山下村出发时,小路还是绿油油的,但山的颜色正逐渐加深,苍绿、墨绿、青黛、深紫……背后则是灰白,那是恍然大雾。不一会儿,参差的石板路扶摇直上,似要透过过山背蹿入云天。比道路更绵长的是雾,不知不觉,我们前后左右已是白茫茫一片,以至于响天岭水库里那昔日的金色波光消逝无踪。什么响天岭,一张雾网撒下来,天呀地呀山呀水呀全都哑了。毛竹倒还活络得很,横七竖八、叽叽喳喳,大雾给它们扯了条幕布,正好演一出皮影戏。我正看得津津有味,“怎么没人整理?”毛腿大喝一声。陆丽妃道明真相:“没有经济价值!”是啊,山上的毛竹比手上的钱币还多呢。看着一地乱糟糟的枯竹,陆丽妃说:“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太在意,这世上有太多还没开放就已凋谢的花,还没被采就已枯干的菜……我只是在费力地思索,“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索尔·贝娄)到底是怎么回事。心能碎成一地的竹壳和笋箨吗?更多的时候,一场滔天大雾挟裹过来,什么都看不分明了。
山路突然断了,我们被抛入开天辟地之前似的一片混沌。除了依稀几条树影和竹影,底下整座山都消失不见。正在修建的环山步道眼下成了一地黄泥汤,我们一路趟着坑坑洼洼,水中的倒影都是土黄色的,有人说走出了远征军的感觉。是啊,一个个走入雾中,似乎要投入一场生死不明的战斗,而且没有尽头。沿着山崖走了半小时,既走不成一条直线,也走不成一个圆圈。从前在山脊上跌宕起伏地走,是多么诗情画意啊,如今被这人工道一拦截,只剩下没有出路的仓惶。在这伸手只见五指的大雾中,金色的挖土机居然还在起劲地工作,然而形似僵硬的龙爪,只能刨挖出一道道来自文明的伤口,而这世上只有神的伤口能安慰人。“摩西心里有底吗?”我嘀咕着,边上那光秃秃的石崖是没法攀爬的,难道我们就这样在雾中、在泥泞中,走到天荒地老?而雾啊,泥泞啊,都怪连天的大雨!我胡乱地想起胡安·鲁尔弗的《都是因为我们穷》:因为大雨滂沱,河水泛滥,母牛被冲走,杉树一样使劲长的姐姐只得堕入烟花……越想越恨起雨来,凭什么芽儿们忙着破土而出,太阳却要被深埋在云雨之下?凭什么中国的雨一点都不懂得中庸之道,只管下啊下,下得人的影子都要缩起来了,下得佛祖都寂寞得长绿毛了,下得……咦,什么时候下起了毛毛雨?
我们终于找到一条盘旋而上的野路。雾也从烂泥潭里爬出来,大手大脚地跟过来,谁不喜欢青山翠竹呢?“扑棱棱”,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仓惶又笨拙。是一只大鸟吧,比如竹鸡,被我们惊醒了,却也没飞出树丛。而我们走来走去,再也不见了狗冲岭上那往上甩的一条细长小路、青翠的梯田中央那金色的小房子……不是被新道拦腰截断,就是被大雾一网打尽。就连船坞山顶的女娲石,也变得灰头土脸的。也好,从此我就只想不念。到了白云庵,摩西让我们兵分两路:走不动的就走村道直接下山;其余人继续爬老鹰石和通天凸,到骆家舍村。钱春燕问成光林怎么选,后者回答:“你不要问我,问问你的内心,要不要再爬?”内心里住着个春天,云里雾里晃来荡去,当然要爬!山道旁那些小树新抽出来的叶子,明明长得清简,姿态却是敦和、热情的,像一只只手掌张开来,在欢迎我们吧。也因着它们,山虽静,却从不寂寞。
向上爬升984米时,付铁红说:“最后16米,怎么也得给它凑上去!”“没事,”我看着起伏的山道说,“实在不行你就直接往天上蹦!不对,蹦不到一米高,找棵大树爬上去吧。”可是身边没有大树,可能在空旷的山头,树们都觉得自己离天够近了,不必再努力往上蹿。更可悲的是,自此一路向下,我们的心都直直沉了16米(最后还是上了1113米)!这一路也不知翻了几个坡,冲了几个顶,那用原木围住的土路就像少年人心中通往诗与远方的铁轨,看似无际地延展着。有人清脆地喊:“快到顶了!”伪神感叹:“这声音怎么这么美丽呢?”然而某些老江湖早已沾染了浮夸的习气,总是这样哄新人:“只有一个坡了!”其实还有三个坡,好在雾浓,一个两个三个看起来都一样。“马上到顶了!”被人戳穿后就改成了“快要到顶了!”也不知“马上”和“快要”之间隔着几座山。到了最后一个下滑坡,本来抓着一边横长的树干很容易滑下去,可伪神非得“哥拉我”一下,这就使得处境陡然变得艰难。大家都不忍扫他的兴,男男女女都挨个儿把手伸给他,好像要跳华尔兹,但是姿势僵硬。只有我一如既往地拒绝援手,利落地滑下来。而后又在竹林里走着漫长的石板路。路过一座茅草亭,我说,雨天在这儿饮茶。陆丽妃说:“煮酒论英雄!”我往四下里看了看,嗯,竹林清幽,适合打斗。
最后的下山似乎复制了最初的上山,花照样开,野菜照样被采,雾照样不明不白,雨呢,照摩西说的,“老天爷含着泪,一直没有落下来。”我们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条绿油油的小尺蠖。车子进城后,它如梦初醒,从周惠国的后脑勺那儿幽幽地爬出来,“咦,山去哪儿了?鸟也不见了!一定是雾把它们都给藏起来了!那我还要继续装成一截小树枝吗?”我呢,只等着一切缓缓地显露出来(尤其那些在春天里一个劲长着的),就痛快地喊一声:“喂,雾,你藏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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