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山行记(135)世界是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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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蘽
世界是圆的
鸟叫得太大声,墓石都倒塌了。将军山上有不少处野坟,东倒西歪七零八碎,死者的名姓都看不清找不着了。伐木盖房烧火的年代早已远去,荒草便越长越盛,不知不觉就合拢了过去,子孙后代是否还能找到他们的祖先?昨天恰巧听人讲村子里的事:一个人在荒山上为死去的亲人掘坟,身上突然蹿起一股寒意,树干背后竟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那是一只豹,多少年都不再见过的豹。此时此刻草木兴盛,又会有怎样的鸟兽虫蛇在暗处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仗着这支46人的队伍,我什么都不怕,然而连马陆都没遇见一条。花都开得意兴阑珊,杜鹃花、白鹃梅、山苍子、老鼠矢,好像已厌倦了春天。我也生怕自己会腻烦,总是走着大同小异的路。然而一看到柔软鲜嫩的蕨芽,我还是忍不住去拨弄几下,并且回忆起凉拌蕨菜的滋味。春天里,哦不,一年四季我都感觉到饥饿——看来我活得还算耐烦。但突然不愿忍耐身上的热,夏日午后般的闷热使我成了一朵笨重的乌云,恨不得立刻化成雨,淋漓尽致地砸下来。
随即却是拨云见日,爬上开阔的美女山头,莫名其妙就看见了西湖,只是它不及平日里清明——天空阴晦,群山耸立,房屋丛生,它给挤得侧过了身,像一条软塌塌快要发霉的年糕。我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人嚷着要大合影,那在江湖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棺材见了开盖的伪神啊,自然要拿出他万年不变的经典姿势,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地给我们拍照。这次他特意高举着手机,像萨满教巫师一样仰天,只是求不来雨,更别说爱,因为他不会绝望而优美地念诵咒语:“雷声隆隆之时,想着我。疾风呼啸之时,想着我……你抬头看望太阳时,想着我。你举头看望明月时,想着我,因为我就在那月亮里。”(弗雷泽《金枝》)因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咧嘴傻笑的芸芸众生,风一吹,眼一眨,快门一按,又是一个热血沸腾的瞬间。
抢完了银行,心里空落落的,走在灰白的山阶上,一抬头,却撞见满怀的白花檵木。那一丝丝的长条花瓣,总像是被闹春怨的少女咬着嘴唇撕出来的,撒得漫山遍野,愁绪也就随着草木荣枯有时,不再无根无须的了。下山时,有人瞎吼一声:“快跑!”黄丽佳跌跌撞撞地冲了一小会儿,就为难道:“跑起来脂肪都在抖啊。”数月不见,我看她已经从东坡肉变成了糖醋里脊,依旧甜而不腻,想来从不伤春悲秋。这山间的红花白花,就开得跟她春秋两不沾风月不相关。
山脚下有一座卫匡国传教士纪念园。坟墓于1678年从留下老东岳大方井天主教司铎公墓迁移至此,墙面用青石错缝砌成,两个小圆窗子里镂刻着八瓣花朵,墓顶穹隆形,上竖十字架,这看起来像个清晨的冥想者,数百年的沉思已使它通体斑驳。两边高大的棕榈树依然是蓬勃的,草地上蓬蘽的小白花也开得热闹,就像人们心里源源不断的祈祷词。卫匡国是意大利耶稣会士,1643年来到杭州,提出过“中华文明五千年说”;凑巧的是,死后他的墓地就在1936年首次发现良渚玉器之处。我一向钦佩飘洋过海的传教士——他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澎湃而陌生的国度,或许会被吞没或许迷途,若不是有脚前的灯和路上的光,那颗心怎能包罗万象亮亮堂堂?而他的脚足,也曾踏过如今背枕的青山吧?
过了马家坞,我们鲜艳地穿过一片茶田,欲上北高峰。更鲜艳的是地里的豌豆花和蚕豆花,一个嘟着嘴唇,一个睁大眼睛,要是有飞虫或雨丝路过,一定会多情地停留。从山脚开始,坟墓又似春笋般挨个儿冒出来。一位父亲和他的小女儿正在细细地清理坟头的杂草。那些远逝的祖先应该感到宽心,他们可以看着自己的后人在底下采茶、种菜,夜里生起篝火载歌载舞或讲鬼故事也未尝不可。在清寂的山间,一点人声就如星火,茫茫地燃成一片,照彻整个夜空。
刚下灵隐峡谷(白乐桥79号)时,一个陌生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吼道:“你们在干什么?觉得很好玩是吗?前面很危险,有野猪夹!”野猪夹没碰上一个,倒是有口大大的化粪池,还有两条直通山脚白乐泉的水管,细硬的输送净水上山,粗软的带着污水下山,气味浓烈得周惠国直嚷嚷:“怎么都在粪堆和坟堆里爬来爬去?”前者催生,后者迎死,这趟路走得多么儆醒啊!不知哪座寺庙里的钟声时不时地敲响,仿佛也在庆生、贺死。高路月向来活得单纯、明朗,面对如此沃土,她先用树枝拨,再用脚踹,终于挖出一颗胖乎乎的毛笋,后来在青芝坞炒了雪菜,我们吃得不亦乐乎。
天不知何时黑了下来,大家都专注地攀岩走壁,只有李春梅噼哩啪啦下大雨般说个不停,活活地要把天给说亮。然而天更沉了,大概听得腻烦,就打起了瞌睡,还流了点口水。细雨若有若无地飘洒下来,老朋友似亲昵地拧了我一把。我懒得理它,只紧紧抓住身边圆溜溜的水管,瞅着脚下滑腻腻的泥土,心想,为什么不坐着管子一路滑下去,就像“乘着细筛子出海去远航”(爱德华·里尔《乱糟糟的小人儿》)?不过那是在“冬天一清早,迎着大风暴”,而我们在春天里,沿着长长的溪流,看它从混浊、涓细变得清洌、潺湲……俞红霞的叫声打破了我悠长的幻想,“抓得这么紧,管子会破裂吧?”大家的脸都变得刷刷白,一想到爆出来的是什么。哎,天就是这样给活活地忧黑了。
什么叫做把人往沟里带,今天我算是明白了。比泥土更滑溜的是覆满青苔又淌着溪水的陡峭岩石,小孩子腿短,无处下脚,多半是由大人抱下来的。求生本能强烈又怕脏的我总能找准落脚点,虽不利落但安全又干净地下来。比如像青蛙一样极力摊展四肢,两手尤其强劲地撑开在岩壁上,就牢牢地借力稳稳地下去;再像猴子一样抓住藤条荡过溪涧……总之要忘我,忘记自己是直立行走的人。那两条不离不弃的水管,则是我们不朽的靠山,抓住一条,怎么吊的荡的垂的落的都行,有时底下刚脱险的人亢奋地叫喊:“抓水管,抓水管!”倒叫得我昏头胀脑,难道我抓的不是水管吗,难道水管会变成冬眠醒来的蛇,哧溜一声逃走?
伪神背靠一株树,堵住山石堆里唯一的出路,随时准备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我挥挥手让他撤退,才神清气爽地滑下去。后来伪神夸口,说他比蔡先锋领先半小时下山,那是因为蔡先锋一直在渡人,而他忙着自保,偶尔还堵成路障;至于那半小时嘛,他向来不只方向感微弱,时间感也混乱。真正自知因而惯于自嘲的黄丽佳才叫坦诚,她微笑着说:“我喜欢这条路。”我以为她是体验到了九死一生的探险激情,结果“因为可以走得很慢”。我说:“那你还滚了滚呢。”她说:“幸好胖,肉垫子够厚,不怕疼。”我说:“你要是瘦就不用滚了。”她终于嘶吼起来:“扎心啊!”
后来,哪怕走在松软又平坦的土路上,大家都慢慢地扎着堆,好像落了灾难后遗症。金灿灿质问前头的儿子:“你为什么走这么慢?”瑞瑞镇定地说:“因为我是慢性子。”金灿灿仰天长啸:“我跟你爸爸都是急性子,怎么生了你……”哗的一下,这样的太平路,她还好意思摔跤。我幸灾乐祸道:“还是慢性子好啊。”慢慢吞吞的我,喜欢东张西望。溪水是阴沉沉的,是经年累月的孤寂使它变成这样吧,就不知里面是否长着小鱼小虾。一棵粗壮的树枝叶无存,只剩下黑黝黝的树干,已经认命地枯死了,缠绕着它攀援而上的藤却还是蓬勃的。这真像那种歇斯底里的爱情,缠磨到最后养分尽失,彼此都没了活路,然而,此刻还青翠着。杜茎山在水流上游还羞怯地开着浅绿的长钟形小花,到了下游就结出粉白色的小果子来。也是,春天和夏天本来就是含糊不清的。下到白乐桥,李春梅咋咋呼呼地要去采山马兰,摩西指了指粗水管,“这里长的,你吃得下去吗?”他更喜欢那几株鸡爪槭,“到了秋天,这里就很美。”可这一大团咋咋呼呼的绿和秋天里的火红,不也是从那异常肥沃的泥土里长出来的吗?
三上三下的最后一上是锅子顶,不是什么险峻巍峨的高山,却成了压垮几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比如成光林,自诩拥有金庸小说里无名镖师的水准,也以为今天是出来春游踏青的,停下来休息时,却已无力发挥其“公益精神”——站在岔路口,双手叉腰,吼一声:“往这边走!”本来也没什么岔路,一个人连演戏的气力都没了,路也就通情达理地挺直了。再比如陈洁,只留了点力气自我陶醉,终于从上周的倒数第一进步到今天的倒数第五了,却遭到两个孩子的鄙视:“这有什么区别?”对路漫漫且修远兮的孩童来说,这的确没什么区别,他们从地下看到天上也不过一忽儿的工夫,全然不知中年人度日如年的煎熬。
天越发阴沉了,好像我们顶着一口大锅走路,连几树杜鹃花都是将熄的火焰。伪神就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翻过状元峰和桃源岭,走下玉泉山,他才大叫:“哦,我恍然大悟,这是青芝坞!我今天两次恍然大悟,第一次是到了白乐桥……”他总是到了平地上,看天亮一点了,才恍然大悟,还好意思批评我,“作为史官,叙述要客观、公允,别那么夸张!”“对你用得着夸张吗?写实足矣!”我的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笔法大都是在伪神、成光林之类的稗草上练出来的,如此,野史才能鄙俗又活泼地招摇。
而后,我们排山倒海地喝酒吃饭。宇灿小朋友笑眯眯地问:“世界有尽头吗?有的话,那是在哪里?”世界当然有尽头,可谁也不知道在哪里。而他不知道,世界是一个多么深广多么嘹亮又多么空虚的词,我们其实连一点边边角角都抓不住,但仍欢欢喜喜地走来走去(就像今天这样),并且安慰自己:世界是圆的,我们就可以在开始的地方结束,在结束的地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