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马摇铃

             毕淑敏

记得在西班牙的一座山上，看到一堆赭色椭圆球状农作物。我说，这是什么？（人在外头，比较虚心，不敢轻易下结论。大同小异的东西，还是多问问妥当。）同行的朋友说，马铃薯。我说，就是咱们国家的土豆吗？怎么长得这么光溜溜？她说，是啊。本是个熟人，不认识了吗？在中国西北，它还有小名，叫洋芋蛋或是山药蛋。我说，好像咱家乡的土豆没有这样圆。

朋友说，幸亏你讲的是土豆，不是月亮。不然的话，就有崇洋媚外的嫌疑啦！

不过，这外国的土豆，实在是圆滑。朋友说，可能是品种的不同吧，所以，它们叫“马铃薯”，就是说它的形状，像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说句实在话，咱西北东北的土豆，个儿可能更大，但那模样很难和铃铛联系起来，不规则体居多。如果要用铃铛作比，恐算不上优质品。

同行的Ｚ先生在临出发前，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会带一把二胡到和平号，这样，闲来没事的时候，就可以拉拉二胡。我当时听了这消息，很是欢欣鼓舞，一个想带着乐器环球旅行的人，一定爱生活，风趣乐观。我把这感想同芦淼的爸爸说了，老芦说，毕淑敏，你就祈祷这位Ｚ先生是拉二胡的高手吧！

我说，此话怎讲？

老芦说，二胡这乐器，若是拉的好了，自然是很有韵味的。不过，独奏的高手并不多，若是拉得不够好，你们的耳朵可就惨了。你想啊，都是中国人，哪能不捧场？但是不熟练的二胡，听起来吱吱纽纽，实在是一种折磨。所以，你就祈祷吧！

到了船上，本来我们６位中国旅客一起组织一台介绍会，各自拿出自己的本事，谈谈我们的祖国。当时商定由Ｚ先生的二胡奏乐做开场白……后来，会议改成了中国地震赈灾会，扑面而来就是抗震救灾的图片，没能请Ｚ先生的二胡大展风采。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流逝，航程过半了，被各种事情耽搁着，我们至今还没有聆听过Ｚ先生的二胡声。

一位日本的医生要在船上开一堂健康和幸福的讲座，他路过七楼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悦耳的音乐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音，就一间间房子寻找过去，最后找到了Ｚ先生的住所。原来，Ｚ先生正对着大西洋的波涛，在拉二胡。

日本医生说，他很想请Ｚ先生在他的讲座开始之前，演奏一段这个乐器。因为这个乐器的声音，和他所讲的主题非常契合，那就是健康和幸福。

Ｚ先生答应了，然后是挑选曲目。Ｚ先生说他拉的最娴熟的是广东音乐——饿马摇铃。

我于是就想到了西班牙的马铃薯，那样圆，那样光滑。如果是一只铃铛，挂在一匹饥饿的骏马身上，该是激越和忧伤的吧？（恕我孤陋寡闻，以前没听到过饿马摇铃这个曲子，全凭想象。说的不对，请原谅啊。）

下午两点的时候，讲座开始。那位医生隆重地请出Ｚ先生，Ｚ先生的二胡声响起的时候，全场寂静无比。Ｚ先生的二胡声停下来的时候，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Ｚ先生不但二胡拉得好，还是很有成就的企业家。考虑问题比我们要深远。比如这次环球旅行，我想的只是满足自己的一个愿望，一路走下来，Z先生常常思考更广大的层面。看了半个世界的风景，我觉得开阔了眼界。有一天，站在甲板上，面对着烟波浩渺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Z先生说，毕老师，你可想过要造一条大船？

我大吃一惊，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是大实话，我估计自己连个独木舟都抠不出来，哪里还敢想造船。）我望着远处一敛翅膀，扎入海水中的海鸥说，多大的船呢？

Z先生说，造咱们自己国家的远洋客轮，比和平号更大的客船。载着咱们中国人，也到世界各国旅行，来个中国人的环球游。

我说，这是一个啊。

Z先生说，咱们都已经老了，看了世界，无非是多了一点见识，将来坐在养老院的躺椅上回忆的时候，多了一点谈话的资本。但是，年轻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看了世界，也许会对自己的世界观发生影响，旅行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你知道世界观为什么要叫世界观吗？

我看着远处的冰山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Z先生说，看了世界和没有看世界，眼光是不同的。中国的年轻人，一定要有这一课。中国的造船水平现在已经相当好，所以，我们要造自己的远洋客轮，要拉着咱们的年轻人，来看看这个我们居住的星球……

谈话被甲板上的一声惊呼打断，原来在不远处海豚群开始跳跃。我们急忙跑过去，可惜海豚已经隐去。

眼也不眨地盯着海水的波纹，希望海豚再次腾出水面。海豚好像急着要到别处聚会，不肯再为人们耽误工夫。

那天，我对Z先生说，造一条船，是不是很贵？

Z先生说，如果造一条又环保又快捷又安全又省油的船，一定不便宜。不过，咱们中国已经要造大飞机，总有一天，也会把造大船摆上议事日程。地球，是由海洋连接在一起的。

也许，因为我们不是岛国，所以，我们对海洋的重视不如天空和陆地。但是，地球上最辽阔的部分被海水覆盖，我们是一颗蔚蓝色的星球。中国人总有一天，会有我们自己的远洋客轮，载着我们的年轻人，来看看这颗星球的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