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莲而去的西双版纳老友（散文）

张彦龙

霜降之后，石家庄已经很冷了。我和丫干通了电话，像往常一样，她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她最后对我说：“我们等你回来！”

我知道她说的“我们”还有相丫。其实，相丫也是我的朋友。三年前，当我一个人来到西双版纳的时候，就得到她们难能可贵的关照。在她们的关照下，我买了她们附近的一个小院落。

今年丫干已经80岁了，相丫也已经77岁了。对于我这个独闯云南的中年男人来说，和这个岁数的她们交朋友再合适不过了了。我猜当时村子里肯定会有风言风语，觉得我这个戴眼镜中年男人是到这里寻找艳遇的。实际上并非如此，但我确实感到孤独和害怕，因为我担心自己不能在这个小镇上开启美好的生活。

相丫是我的左邻，通过相丫，我认识了右舍丫干——尽管丫干算是我的右舍，但到我和她家中间还隔着个寺院——丫干家在金塔的那一边开着一个玉器店。那里成了小镇上，从外地来的绅士小姐们光顾最多的聚会地。

丫干有五个女儿，相丫却死了男人离了婚的。在他人怪异的眼光中，我开始去玉器店里的一把崭新的椅子上坐下。她们两个人都没有道破，其实玉器店里并不喜欢我这样的独闯云南的北方汉子。

丫干是本地人，五个女儿都娶了丈夫（当地风俗女娶男嫁），其中三个女婿都会玉石加工，于是丫干家就开了玉器店，供来旅游的人们选购。对于云南玉石店，我向来是不惮于用最坏的想法来推测的——虚开高价，以次充好。我冷眼扫了一眼这里充满的珠光宝气，同时还撇见门口进来一批游客奔向这珠光宝气而来，我的眼里流露了许些同情。这些俗事丫干都不再管，都有儿女们照管。我来了，丫干就招呼我喝茶，喝的当然是普洱。这茶暖胃也暖心。

丫干同时还监管着旁边寺庙里金塔的钥匙，每天都早早的起床，打开那扇笨重的大门，早课完了，她就回来；到了晚课时间，她又去参加晚课，晚课完了才关门回来。早晚课堂上，都给她的设了尊贵座席，虽然她不是老师，但她早已被当作了小镇上的尊者。

我想起了应我的要求带上我一起参加早课的情形。金塔是小镇上的制高点，站在天还擦黑的晨风里，我还有点冷呢。脱了鞋，我跟着她小步走进金塔。金塔里的灯光不是特明亮，有的角落佛龛里还点着蜡烛或松油灯。丫干给我安排了位置后，就在她自己的尊位上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法器悠扬，早课开始了。开始念的是《大悲咒》，我听得出；可后来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终于，下课了，天也大亮了。出门，大家缓缓绕金塔一周。金塔四角开门，门两旁各有一尊兽身菩萨蹲坐像；围绕金塔四墙的，有还不少的各式菩萨，或肃立端银盘，或骑凤欲飞翔，或徐徐引象而行，金身慈目，色相可亲。突然，阳光普照，我惊异地发现，整个金塔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笼罩着金灿灿的佛光。令我震撼！

我问丫干：“你们小乘佛教也持法华经里的《大悲咒》吗？”

僧众已经散去，丫干如来似的厚嘴唇吐出朵朵莲花：“持大悲咒是大乘修行还是小乘修行，这还要看持诵人的发心。修行人发的是菩提心，度众生的心，就是大乘修行，即使读持小乘经典也是大乘修行。如果不发菩提心，度自我之心，就是小乘修行，即使持诵大乘经典，也是小乘修行。佛法是心法，修行取决于众生的发心。”

    “这金塔可真辉煌！”

“当然，这是佛祖待的地方。”早出的游客们纷纷赞叹、议论。

此时，店里那边传过些许嘈杂声。丫干和相丫想稍稍围拢了些，压低了声音问我，应该在老家进寺院读过书吧？还指指我的眼镜。“我们这里，戴眼镜的都是大知识分子，一定是寺院里毕业的才行。”原来当地风俗，没有进过寺院学习的男人，不能算真正的男子汉——出嫁，没人要的！丫干家的五个女婿都是拿了毕业证出来的。

我摇头，发出了两声没音量的苦笑，端起茶杯，向人声嘈杂处看去。

原来，一个游客看翡翠手镯时，手滑摔碎了，年轻的店伙计非要拉着他去见经理。旁边的女孩子显然吓得已经手足无措，将目光投向了我们这边，露出了可怜的神情。

“仔岩隆，”丫干叫住了店伙计。招招手，让一男一女游客过来。

看了一眼店断成两个半圆的手镯，丫干问女游客：“你喜欢这个手镯？不要怕！”女孩子疑惑地点点头。“仔岩隆，你去拿个比这更好一点的。”很快，伙计就回来了，手里一个新的手镯。丫干拉过女顾客的手，轻轻地给她戴上。“姑娘，这个可以吗？”手镯在姑娘的手腕上闪着翠莹莹的光。

一看标签，姑娘吓了一跳说：“一万多！我爸可没带这么多！”

“不！一千，有吗？只收你个料钱。”

“有有有，……”中年男游客赶管忙脱下背包取钱。

最后呢，丫干一分钱没收，收了个“干孙女”。在“哈哈哈”的笑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她脸上盛开的莲花。“其实，两个半圆，可以再让女婿们加工成两弯月亮吊坠。”

后来，我又多次去上早课。在金塔门口，我与丫干道别时，小镇上人们看见我跟这位德高望重的人在一起，对我也另眼相看了。那次，我在小镇上住了一个季节，添置了属于自己的小院。

其实我和她们的关系很简单：她们对我一无所求，但对我却是有求必应。

丫干化莲而去了！这次我到西双版纳的当天，相丫就告诉了我这个坏消息，无疾而终。消息让我震惊与伤心。

第二天，做早课出来，在金塔外的街上，有人叫住我，让我节哀，说太意外了，没有任何征兆。大家都很难过。

他们安慰我，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正是因为有了丫干与相丫这两位忘年交，我这个北方中年男人才在南方的这个小镇上开启了我美好生活。

在丫干家的店里，我看到了更多的游客，生意应该是更兴隆了。热带的小镇上没有严冬，真好！

但是，由于思念邻居伤心过度，不久，老友相丫也化成了莲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