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高考作文”
文/陈平原
来源:中外书摘

这是一篇并不出色,但影响很大,乃至改变了我整个命运的短文。15年后重读当年的高考作文,颇有无地自容的感觉;可我还是珍藏当初得悉我的高考作文发表在《人民日报》时的那份惊喜、惊愕,以及平静下来后的沉思。那是我治学生涯中迈出的关键性的第一步,我很庆幸没被这不虞之誉压垮。
1978年春天,作为恢复高考后招收的第一届大学生,我和我的同学们自我感觉都特别良好;戴着校徽上街,也总有人投来歆羡的目光。只是在校园里,同是“天之骄子”,竞争已经悄悄展开。那时,刚入学的新生必须接受一个多月的军训,好在地点在大学校园而不是在军营,除出操外,还有不少由系里组织的大会小会,以便新生熟悉大学环境。几天下来,来自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的同学开始挺起胸膛走路,他们确实见多识广;而像我这样上大学前连火车都没见过的乡下人,开会时只能猫在角落里不吭声,免得露怯。很快地,城里人(必须是大城市,中小城市不算)和城里人,乡下人(大城市的插队知青仍是城里人)和乡下人,各自组合成聊天集团,开始“侃大山”。其实两大集团之间并非有意互相排斥,只是各自话题和趣味不同,自然而然就分开了。表面上两大聊天集团都很活跃,只是“城里人”聊天时的声调更高,笑声也更朗。
终于有一天,这种刚刚造成的“阶层感”给打破了。原因是指导员(即现在的班主任)跑来告诉我,电台广播了我的高考作文,只是他所复述的几句又似乎不是出自我的手笔。这下子可热闹了,同学们纷纷猜测,是不是高考卷子搞错了。若如是,此公入学资格都成问题(半年后,班里真有一位同学因被查出高考成绩登记错了而被送回原籍)。因而,那两天两大集团聊天时都尽量压低声音,颇有神秘感。我则因成了怀疑对象而独自在校园散步。既可能是作文特棒,又可能是高考作弊,这种特殊身份,使得我上食堂打饭时都低着头,以避开各种好奇且带审视的目光。直到几天后,《人民日报》刊出了我的高考作文,我才重新抬起头来。
4月初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大学里呆下去,而且“城里人”对我也都刮目相看了。有的道贺,也有的很不以为然--我从那眼神里完全能够读出来。本来嘛,“文章是自己的好”,同学中不乏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小作家,更何况我的作文写得确实不算太出色,难怪人家不服气。并非事过境迁故作谦虚,当年认真“拜读”了好几遍自家作文,还是没能品出味道。直到有一天,得知许多地方编《高考作文选评》,都选了我那一篇,而且评得头头是道,我才恍然大悟:入学前我在中学教语文,作文自然有章有法,易得评卷教师的好感;而那些才气比我大的小作家们,写的却是文艺性散文,不大合高考作文的体例。想通了这一层,我也就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有一天,一位自视颇高的同学与我聊天,似乎不大经意地谈起我的高考作文,问我感觉如何,我如实地谈了自己的想法。他想了一下,说:“有道理!”沉默了一阵,又说:“看来你还有戏!”我当时既感动又气愤,显然他们已经在背后判定我以后“不会有戏”了。凭什么?就凭这点“不虞之誉”?!这还不是一两位同学的偏见,连作文课的教师也扬言要煞煞我的“骄气”,第一次作文给的分数就不高。好在几年下乡,即使有点骄气或娇气,早被穷山恶水和贫下中农给磨没了,不至于“得志便猖狂”。过了两三个月,大家都把高考作文忘了,没人再当我面议论此事,我才活得踏实些。
谁知暑假回家。“高考作文”又搅得我不得安宁。那年头考大学是青年人的头等出路,而大学该如何考又谁都没把握,于是不少家长领着孩子来求教。我哪有本事教人考大学?连我自己是怎么考上的我都说不清。可你要是照实说,人家准以为你假谦虚,或者保守什么秘方。于是我只好四出游荡,把接待客人的任务留给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师的我的父母,他们对如何指导学生写作文远比我有经验。
回母校探望我中学时代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他一个劲地夸我高考作文写得好,而且庆幸当初没照学校的安排做,要不准坏事。大概母校老师以为我高考前准备了一批妙文,怕同学模仿抄袭,故不愿露底。这虽是个天大的误会,可又实在无法澄清,我只好一笑置之。高考前,我原先就读的中学把历届毕业生召回集中辅导,学校领导希望我就七八个题目拟作几篇范文,以供大家参考。如此器重学生,可没想到被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那时还没版权意识,也并非侈望一枝独秀;只是我的数学荒废太久,得全力以赴复习。至于语文卷子,我自信不用复习也能考好。事后证明我这一“战略决策”是对的,否则数学考砸可就麻烦了,高考毕竟是十项全能而不是单项比赛。但就因为这件事,被学校领导批评为“缺乏集体主义精神”,还说今年如果考不上,明年不接受我参加复习辅导。我的高考作文在《人民日报》刊出后,学校领导当然引以为傲,回过头来也就谅解了我当初的顶撞,甚至许为“有主见”、“有心计”,避免了全校考生作文一个样的尴尬局面。一开始我还向人家解释并没有事先拟好高考作文,可越解释越难让人信服,还被误解为“炫耀才华”。后来也就不做任何辩解了,反正只要不说我高考作弊就行。
不知道是过分相信考官的眼力呢,还是被周围朋友的好话给陶醉了,一向不轻易许人的父亲,居然也说我文章写得好,有一次还酒后吐真言:“早知你高考作文这么好,应该报北大。如能考上北大,爸爸当了破棉袄也要供你上学!”其实家里并没“破棉袄”可当,不过表示一种决心而已。我们家几代人都在家境不宽裕的情况下,坚持送儿子念书。爷爷念了小学,父亲念了中学,到我这一代才能念大学。当初填志愿报考中山大学都被旁人暗地取笑;如今就因为作文登报,父亲就开始想入非非了。父亲年轻时非常向往北京大学,只是家境不允许他实现这梦想。直到几年后,我考取氨京大学王瑶先生的博士研究生,才替他圆了这个几十年的梦。
事情已经过去15年了,可每当我回家乡探亲,总有父老乡亲夸我的高考作文写得好,似乎我一辈子就会写”高考作文“。开始觉得有点难堪,后来也就泰然处之,有时还能自我调侃几句。
大概,无论我如何努力,这辈子很难写出比”高考作文“更有影响、更能让父老乡亲激赏的文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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