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初
学习阳明心学难有成效,这是真正进入阳明心学的学习该有的体会。很正常。
学通阳明心学是一种理想。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存在障碍,这便是“问题”的由来。
阳明心学的学习难度,主要是四点:
一是它直接告诉你结果(最终事实),却没有告诉你从一个基本事实到结果的推论过程。就连王阳明先生的首徒徐爱最初也摸不着头脑,他感叹对于阳明先生的学问“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等他想通了,才觉得阳明先生的理论是“粹然大中至归矣”。在《传习录》中,徐爱自述说“爱始闻而骇,既而疑,已而殚精竭思。参互错综,以质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若火之热,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其中的原因是因为“道”不能用语言清晰地解说,过犹不及,也成了后来阳明心学继承者分裂的原由。
陆游诗云“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一诗境或许能说明最初王阳明先生为何要反对编辑《传习录》的初衷吧。王阳明甚至拿药方来说明辩症治病的重要性,并在多个场合提出“得鱼忘筌”的告诫。但是后学终没有人领悟这一层涵义,或固守成说,不知变通;或恣意发挥,偏离真意,终误及阳明心学的发展。
二是阳明心学如同哲学,也是一种不断追问的学问,追求着学问的彻底性。也就是说,学习阳明心学,从一开始就必须须具备“彻底性”意识。而这种“彻底性”在古代是一种普遍性要求,只是到了现代反而淡薄了。比如《礼记·中庸》中强调“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便是强调了这种彻底性。只是这段话,经过无数代人的理解和反复咀嚼,反而渐渐失去了原来的中心意思,偏离了它的重点,使之成为“读书”的规则,而不是“明道”的规则。
换句话说,阳明心学的立脚点是“道心”,改造的对象是“人心”。而不是互换位置。“道心”的认知层面,是真实的、本质的、活泼的、运动的、发展的、承前启后、面向未来的。以“道心”论证“人心”的不足,也就是以“本来面目”颠覆“表面现象”,属于降维打击。
所以,当王阳明提出一个观点,往往会令对手猝不及防,使其思想防线自我瓦解,俯首认输。他的许多弟子就经历过从怀疑、不服、甚至当面辩论,直到信服的过程。
在阳明心学看来,具体事物的背后,终有一个“道”隐藏在背后,左右着具体事物的走向。《大学》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这就是说,能真正了解事物之间存在的“本末”关系、“终始”关系和“先后”关系,这就差不多悟道了。
但是,理解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容易。而“道”也必然藏身于具体事物之中,所不能凭空想来求道,而要从具体事物中求道,这就是“必有事焉”。
学习阳明心学对于王阳明的弟子而言也是一件难事,更遑论今人了。可能阳明年谱中的一段话,更能说明问题。“
自揭良知宗旨后,吾党又觉领悟太易,认虚见为真得,无复向里着己之功矣。故吾党颖悟承速者,往往无多成,甚可忧也”(《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
三是阳明心学的指向是“为道”,而不是“为学”。也就是说,阳明心学最终是为了付诸行动,而不是仅仅停留于书本知识。因此,不符合行动要求的统统去除,这便是“实理、实学、实用、实行、实效”的要求。以“五实”作为“为学”的准则,也是诞生于余姚的姚江文化的精髓所在,凝结了余姚无数先贤的智慧,是从“为学”向“为道”进步的坦途。
须知“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为学”就是不断地积累,不断地做拼图、不断地具象(把书读厚,做加法);而“为道”就是不断地剥离,不断地总结、不断地抽象(把书读薄,做减法)。所以方向不一样。
因此,从最终付诸于“实行”“实效”的目的出发,就需要从众多具体、复杂的现实表象中,抽取具有普遍性的规律作为指导性原则。这就是从“为学”最终走向“为道”的理由所在。终身陷于“为学”,对于历史传承有意义,对于现实社会的贡献并无特别的意义。
这就是为什么王阳明自己会把辞章之学等“五溺”视作浪费生命的原因所在。虽然在世俗看来,王阳明的所谓“五溺”,哪一项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不仅是学习的榜样,更是走向圣贤之道的必由之路。这就是圣贤之心与世俗之心的区别所在。从现代的眼光来看,就是核心价值观和心境的差别所在。
令人遗憾的是,“为学”可以努力付出而不断积累,但“为道”是需要有悟性的,有时候付出努力并不一定有效。这也是在王阳明众多弟子中,难出麒麟之才的原因所在。
假如,带着现代社会的固有观念来看待王阳明的理论,则会产生认识上的偏差。王阳明的理论看似容易,其实并不是如此,必须有丰富的知识积累作为支撑。在庞大的知识体系中,始终有一条红线贯穿其中,提纲挈领。这尤其是学习它的难点之一。
四是阳明心学是一门关于实践的学问。《论语
· 里仁篇》中说,“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王阳明在骨子里是一个行动派而不是理论派,它虽然提倡“知行合一”,知行两个字实说一件事。但重力支撑点在于“行”,而不在“知”。
所以,在“知”上了解王阳明就是一种方向性错误。而在“知行合一”上了解王阳明也会找不到切入点,恰恰要在“行”字上下功夫,才是解读王阳明心学的切入点,才能最终迂回到“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上来。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道者反之动”吧。起点到终点往往不是一条直线,俗语说“望山跑死马”正是此理。《孙子兵法》也说,“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孙子兵法·军争篇》),可作参照。
《论语·为政》篇,“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子贡问君子的特点。孔子说,君子先考虑做事,语言总在行动后)。《王阳明年谱》也记载,“先生立教,皆经实践,故所言恳笃若此“(《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
总之,阳明心学之所以难学,且难以有成效,并不是理论上难懂,而是难在具体实践中的实证。尤其在实证过程中获得切身的体验。
因此,寄希望于花点钱去听听社会上的培训班,看看视频,就想真正弄懂阳明心学,根本是走错了路。这好比与修佛是一个道理,世间只有苦修成佛,那里会有轻轻松松诵读佛经就能成佛的道理。佛家说,
“不可凭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就连儒家的孟子都说过“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
王阳明的高徒钱德洪在《刻文录叙说》中直白地说,“(先生)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体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入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
世间的任何学问,哪里是能学来的,都是从苦难中磨砺出来的。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正所谓,“
暮鼓已惊方外客,晨钟难唤梦中人”。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