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暮初原创文字,谢绝转载)
作者:暮初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的这首《江南逢李龟年》绝句,只有短短的四句,却道尽无限的沧桑感。
暮初认为,欣赏诗的要点在于文化记忆和文化意境的相互印照。其中前二句属于文化记忆,后二句属于文化意境,故而语境有所不同,形成一种恍若隔世的意象叠加,犹如现代电影语言中的“蒙太奇”手法。
具体而言,前二句通过点出“岐王”“崔九”身份,表明在唐明皇李隆基时代,杜甫、李龟年等一些文人和艺人以其个人精彩绝伦的文采和艺术造诣,受到以岐王李隆范、“高干子弟”崔九为代表的众多权贵的青睐,可以随意出入豪门寻欢作乐,近距离接触到人间富贵的景象,但在当下,曾几何时的那种人上人的短暂风光一去不复返,只留下残存的记忆。
而后二句道出了世事如梦,事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悲切。人生总是有着起起落落的经历,从中不免夹杂巨大的生活落差。人由困境转顺境较容易接受,而由顺境转困境则难以忍受,人的心境也会随之倍受煎熬。诗中,“落花时节”点出诗眼。通过满目凋零的衰败景象,类比共处同一环境下天涯沦落之人的心境。
从根本上说,人如浮萍,都是被历史的大势所裹挟,万般不由人。而中国的历史又总是循着“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轨迹在发展。当安史之乱的巨大波澜冲破了唐王朝暂时的安宁,使得当时的社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让原本依附于权贵而生存的文人和艺人跟着遭受了灭顶之灾,一旦沦落到颠沛流离的境地,可能连生活来源都成为问题。
但是,当时的君主李隆基热衷于以诗词歌赋粉饰太平,沉迷于歌舞升平带来的幻觉,而对潜在的巨大危机视而不见。这说明单方面倡导文化昌盛和艺术繁荣,容易麻痹世人的意志,削弱人的警觉性,容易扰乱人们正常的是非判断力。明代的《传习录》记载,王阳明先生曾说过“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可谓一针见血。当繁花散尽,万木落叶之际;当文化泡沫破灭之时,正是隐蔽的社会痼疾现世之期。
历代王朝开始走向灭亡的前奏无一不是经济和文化的虚假辉煌。当人们习惯于生活在感性世界之中,尤其是追求感官刺激的生活形态,而不愿意生活在理性的世界之中,危险必定不期而至。犹如一个巨大的宝藏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世人的面前,但守卫的人却异常懈怠,忘记了自身的职责;构筑的堡垒又是漏洞百出,怎能不引来外强的觊觎?
《孟子 •
告子下》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这就是说,当一个国家中缺乏忠于法度的大臣和尽心辅佐的贤人,对外又无力抵御列强的虎视眈眈,则难免亡国的下场。由此知道,常怀忧患意识能让人生存,而一味的安逸享乐将让人陷入死亡之境。
可以想象,当杜甫、李龟年等一些当时具有代表性的文人和艺人在落难之时,恨不能化作一个能耕作的农人,或是一个能打猎的勇士,尚可为家人谋得一丝生活的温暖。但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和艺人在遇到巨大的社会灾难之时,决定了其听天由命的人生结局,既不能为国分忧,也不能为家人提供庇护,徒留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束手无策的哀怨。当代人欣赏唐诗的意境之美,甚至成为许多人的共同记忆,或成为抒发感情的共同语言,却往往不了解这种意境之美背后的残忍、辛酸和无奈。暮初曾说,历史如同美人,铅华洗尽才是真容,迟暮之年恰是归处。
由此想到一个人掌握一门最基本的谋生手段是何等的重要。万一遭遇重大困境之时如何重新站立起来,这是每个人必须慎重考虑的问题。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古代知识分子的共同胸怀,其中修身齐家乃是立世的基础。当一个人要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应该积累怎样的知识、能力和勇气,才能为家庭遮风挡雨,才能从容不迫地从不可预期的人生低谷中重新站立起来?当一个人无法回答这个最基本的问题,那么他的任何承诺都是空中楼阁。现今都说当代的年轻人没有责任感,事实上并非如此,只是没有认真思考过上述问题而已,踯躅于理性的门槛之外。
换句话说,当我们追怀古代文人和艺人的人生坎坷之时,又何曾想过他们的家人所需要承受的苦难,她们的流离失所和悲号绝中。
当代人无意去评判历史,也没有资格去评判历史。更没有必要为古人落泪,替古人担忧。只是我们可以从古人的遭遇中获得一点人生的启示,原来拥有家人并平淡地度过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们之所以不太珍惜这种平淡,是因为这种平淡太容易得到了。相反,我们会羡慕建立于虚幻基础上的所谓成功和富贵,向往拥有巨大财富的满足感,迷恋于名声带来的虚荣感。只有当灾难降临之时,才会怀念平淡生活带给我们的安定和幸福。这或许就是《中庸》所说的“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所表达的哲理的深刻之处吧。
(2018年10月22日暮初写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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