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28）姐姐的婆子妈（2）

丈夫去后，开始秀婆对大姑娘（本来排行老三，前面两个夭折后就喊她大妮子）是抱了很大期望的，十七八岁就给她招了女婿上门，指望她撑持门户，帮助老母扶持幼弟一把。不想女婿是个“白谈（能说会道但为人不大靠谱的人 ）”，上门第四天谎称出去开会，带了床被子走了。一去四五天不回，女儿说去要被窝，结果也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秀婆那个气呀，颠着小脚去找女儿女儿说再不回了，揪着头发又打又骂也不回，女婿还来帮姑娘还手。如果正大名分嫁姑娘，还能讨点彩礼钱，现在姑娘跟女婿跑回了婆家，真是赔了姑娘又折人（丢人），打掉牙齿往肚里吞啊。农业社一个好心干部劝她说，大姐，你就不要指望这个姑娘哒，她指望不上！你还是靠集体吧，我们会照顾你的！

入社之前，没了丈夫的秀婆靠自己挣揣着小脚去种自己分到的那几亩田，幸亏以前给地主做佃户时，他们养了一头牛，这时没牛的村邻来借牛用，她就和人家“换工”——牛帮人拉一天犁耙，人家还牛来男人就帮她耕、耙一天，两相抵消互不相欠。集体化运动时牛入了社，秀婆成为专职放牛人，记工计酬，也算对她这个可怜寡妇的照顾。

秀婆丈夫以前为地主耕种门前一条山谷几十亩梯田，住的是徐老财在谷北山坳里盖的两间土坯小屋。这里远离村落，屋后整座小山归他们家独有，后来集体也顺理成章划做了秀婆母子的自留山。这山自己烧柴之外，还能卖些柴禾，算是一条零用钱来路。这招来嫉妒，邻居攀抵扯告。大队书记为此专来一趟，站在山顶望望东看看西，最后说：她的山比别人是大点，但是遭孽巴沙的孤儿寡母，他们活不下去哒找哪个，还不是靠集体吗，这点山给她算哒，就当照顾孤寡！

早年的干部，真是既有人情味又有政策水平。书记定了音，村邻闭了嘴。

但恃强凌弱的人总是有的。一次邻居一个男人跟秀婆争一棵大树，秀婆指出界记拼力不让。男人以为秀婆好欺：你个寡妇还想跟我讲么事道理争么事输赢？秀婆赖坐树下：我肯定争不赢，不过你今儿要砍树就先砍死我！男人束手，恼羞成怒：好，你个婆娘狠，你争赢哒又么样，老母猪爬墙——后脚无力（后代无人，力量不行）！

秀婆嘴不相让：你管老子后脚有力没力，只要老子这一代撑得住站得稳！强邻气馁，悻悻而去。

有意思的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秀婆一语隐谶：这男人家是富农成分，后来在各种运动中被孤立遭批斗，郁郁后半生，儿子娶媳都难——他自己这一代都腿脚无力了。但秀婆并不因争树过节批斗笑话他，反觉得可怜，很同情他。

秀婆自留山北坡下就是矿工家属区，他们常到秀婆山上偷柴。秀婆驱赶拦截时别人要是说几句好话，她也让扛走算了。一次却碰上个厉害女人，气势汹汹说：山是国家的，树就是公家的，我们工人阶级砍点柴烧怎么了？秀婆反问：山是国家的树是公家的那就都是大家的，你们挖矿卖的钱怎嘛只给你们吃商品粮的，不给一分老子们用？你们什嘛领导阶级老子看就是土匪！把老子们山上的大树都放哒去做屋铺铁轨还不算，老子山上一点柴你还来偷来抢，你今儿就莫想带一根走！

那个号称在周围几个村砍柴没空手回去过的女人最终斗不过秀婆，悻悻骂道：你这个恶老寡还真是臭名在外！秀婆反唇相讥：老子再臭也臭不过你，老子没偷人没得人往老子床上泼大粪！此话戳中那女要害，她跳脚大骂，狼狈而去。

失去依靠的秀婆善讲理会吵架，但不会算账，集体分东西年底分红，她要在心里磨来磨去地算，常是颠来倒去算一夜睡不好觉，第二天一早找到队干部家一起算，直到干部说服了她才颠着小脚回家。

秀婆并不是胡搅蛮缠的泼妇，只要别人不欺到她头上，她很知道忍耐。爱国卫生运动大检查时，干部领人到她家，女干部冲进她卧房提出早上没来得及倒的尿罐训斥她，她也只笑着检讨，急着去放牛，忘记哒，以后注意。

 （恋青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