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27）·姐姐的婆子妈（1）

我老家孙子呼奶奶为婆婆，而丈夫的母亲之于媳妇，叫婆子妈。

姐的婆子妈生于1909年，小名酉莲（或为“酉年”，生于己酉年）。她幼年丧母，中年丧夫，50岁之前七次丧子（女），是天底下最苦难的母亲。解放前她一直没有学名，新社会登记人口,政府给她取名安秀。为方便行文，本文即以秀婆称。

秀婆的父亲是上门女婿，母亲生育她们姐妹三人后病故，那时秀婆才六七岁。秀婆父亲恢复娘家姓续娶，继母也带着几个伢子。重组家庭，双方儿女，贫贱夫妻，矛盾重重。

秀婆从小性格倔强，所以挨骂被打是常事，最严重一次，被继母的大女儿一闷棍打得人事不省很长时间。

长成的秀婆招婿上门，作为长女，她要挑起传续香火顶立门户的担子。上门丈夫随她改姓，新社会登记户口时，政府给他取了与她形同兄妹的名字——安红。

秀婆夫妻共同生活二十年，生育了9个孩子。不幸的是孩子先后夭折其五，到解放时仅剩4个。

1950年深冬，无论新社会的锣鼓如何喧阗，秀婆极端贫困的家里还是寒气凛人。大雪封山的腊月初七晚上，秀婆带四个孩子挤在家里唯一的床上，病重的安红躺在地上的稻草窝里奄奄一息。他已几天没进粒米了.半夜里回光返照，他咳喘着喊醒秀婆，说想吃一口稀饭……

秀婆起身说，柴是湿的，引火的松毛是青的，点燃烧着要半天……安红就说那就吃点冷的算哒吧。秀婆盛了碗结了冰的冷粥给丈夫……秀婆再次醒来，已听不到丈夫拉风箱一样的喘咳声，喊醒大妮子下床探摸，丈夫已经僵硬。

秀婆号哭着颠着解放脚（裹足没完成三寸金莲，中途松绑）去山外村里请人来帮忙，放几个孩子在家。等她回来，三个大的哭着哭着睡着了，最小的儿子爬在再也不可能抱他的父亲僵硬的怀里，也冻得冰冷，脸上泪水结了冰。

之前一家老小完全靠安红给徐大地主家种田为生，二十年间，夫妻俩在不断地生儿育女和不断痛失骨肉的苦难里相依为命，一起经受了世间最重的劳苦和最大的悲惨，现在丈夫脱离苦海而去，小脚的秀婆一个人将如何担起养活母子五人的担子呢。

实际上，除了劳作，作为母亲的秀婆，她的苦难还远没结束。丈夫去世时，秀婆41岁，四个孩子中，最大的15岁，最小那个，爬进父亲冰冷的怀里差点也被冻死的小儿子，才两岁半。他，就是后来成为我姐夫的人。

这时的秀婆，最害怕的是再失去仅剩的两女两儿，她算命占卦，求神拜鬼。一个算命先生对她说，两个儿子，“丙戌的那个你赶远点，戊子的那个要看重点”。意思是，生于丙戌年（1946）那个你要赶得远些，疏淡些养；戊子年（1948）年那个你要看重些，亲密些养。农村的所谓赶远些，无非是送人或起码拜结个干爹妈。这与给孩子取贱名以求安康长命是一样的道理。

丙戌年生的大儿子，的确从小体弱，灾病不断。送给人断不可能，秀婆赶紧给他拜了干爹妈，磕头认了亲，叫人家为爹妈，叫自己为婶娘。但如此虔诚的仪式并没保住此儿性命。

两年以后，某日一些乡亲在他们家帮忙除牛圈的粪肥，秀婆烧火供饭做了粉蒸肉。大儿遵医嘱长期忌避吃肉，那天见了馋得口水直流。六岁的孩子，该是多么可怜见！帮忙的乡亲忍不住夹了两块肉给他，不想就要了他性命，一个时辰不到，孩子去了。有人说，应该干脆给他改成干爹妈的姓，兴许保得住的。

秀婆哭拼死过去多次，为了三个孩子好不容易挣扎着活下来。但残酷的命运之神还不放过她，五年之后，她再次遭受一个母亲最为悲惨的打击，15岁的二女儿因心脏病夭折。一生九次怀胎九经鬼门关地生产，本应儿女成群，最后只剩下一女一儿。

在农村，尤其是在山里，有过那样的童年，为母之后又一次次经历了最为悲惨灾难的秀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后她将怎样与小儿相依为命度过残生？

 （恋青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