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难得红颜是知己
黑暗里,他又是一个人独坐着。
独身一人,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点微弱的幽光下,极淡,拉得很长,几乎辩不出轮廓。
那是极为单薄的一块暗影,孤零零地伏在地面上,阴恹恹地,一种乖戾的姿态。
形单,影只。
他从来是习惯黑暗的,不容别人近身。
黑暗中独来独往,他不能相信任何人。只有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够稍稍安心。
也许,再没有比黑暗更适合他的色彩了。
桔梗,你很寂寞么?
他微微斜撇嘴角,怪笑中三分嘲讽七分涩意。
从前遇到犬夜叉,如今又邂逅杀生丸,你还会感到寂寞么?
神乐那个不自量力的女人死了,白童子那帮不知天高地后的家伙又背叛了。
你看,我的分身,不是要离开我,就是背叛我。
其实,我才是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呢……
呵,你若听到我这样说,大概只会冷笑一声,唾句“活该”吧?
哼……但是桔梗,你不要忘了,和你,是不同的人!
你一直都那么笃定你能预测我的每一步行动吗?
呵……也许是的,那个卑鄙野盗对你的无聊情欲或者让我一时杀不了你,但我不会无限度地放过你!
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把你爱的男人送进地狱。
你似乎忘了你身上还加诸着的那个诅咒呢……不过你也不需要意识到这些,你只要等着看就好……
“琥珀。”
“桔梗大人?”行间陌上,听到自己名字被念到的少年抬起头,目光纯澈地望向前头姗姗而行的女子,然而那女子只是垂首前行,并不停息回头。
“你真的决定了吗?”缄默一阵,女子的声音才疏疏传来,轻柔而淡,询问间,丝丝缕缕的犹豫迟疑漂移不定,似惋似叹。
少年于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黯然低头,轻道:“嗯。”话音虽简,却自有一股坚定决绝在内,不可移易。
女子回过头来看他,少年微微仰首,清澈的眼睛与她平视,直凝相望,一览无余。
凝视久之,不由便是轻轻一叹,收回了视线。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只要你看到那孩子的眼神就能明白。
那样生无可恋的空茫眼神,教人很难想象那会出自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或者不该叫生无可恋,而是明明还有眷恋,却无法面对所爱所亲之人的矛盾挣扎。
千古艰难唯一死,究竟是怎样的伤痛,才会教这样一个孩子求死不求生?
不期间竟又回想起前生的自己。
当初的自己,不也是因为伤痛而放弃了生命吗?那时候以为被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不是在瞬间就把自己生存的意念全部毁灭了吗?
痛到不想再活下去,形神俱灭也无所谓,那种绝望那种伤心的力量竟能冲破人类恐惧死亡的本性。
人心是如此脆弱,却又是如此强大,一念之间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想不到,当初选择轻生的结果,竟是要在五十年后再来重新收拾当年遗留的种种后患流毒。
手不禁又按上了胸前的伤口——
为了继续支持下去而取得了翠子的灵魂,依靠翠子的灵力压制瘴气,继承翠子的意志而执行着净化奈落与四魂之玉的使命。
她自嘲地一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然而,若是当时自觉生意已尽,旁牵之物,无关痛痒,又怎能使其求生?
而今心心念念,迷留人世,那种执着却也不是他人可以轻易消解的。
一意孤行也好,执迷不悟也罢,当局者迷,身不由己,又能如何?
只不知,如今迷恋执着,底事何为?
她不过是按着伤口追思自身,一时良久无言,琥珀看在眼里,却误解了意思:“桔梗大人,您的伤势又牵动了吗?”神色间颇见焦虑,倒是赤诚一片。
她轻轻摇头:“没事……”话音刚落,空中却陡然气流突变,疾风扑面!
“桔梗大人!”琥珀奋起一扑,挡在桔梗面前,手持链刀护着她退开数步,避过这一突然袭击。
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后,她回过头,神色森严:“是你。”
魍魉丸。
他和白童子一起背叛了奈落吧?
现在,奈落利用这家伙来除掉自己吗?
她冷冷地拉开弓:“你来干什么?”
魍魉丸吃吃怪笑:“自然是取这小鬼的四魂之玉碎片。”
琥珀闻言不觉绷紧了身子,面容凝重。
她暼了琥珀一眼,不说话,却上前了一步,将琥珀护在身后,放矢疾射。
魍魉丸腾身而起,触手伸来,琥珀慌忙举起链刀,迎战。
混乱当口,空中却陡然蓝光横纵,剑风如虹,贯日而来。
魍魉丸不提防之下,被剑势劈个正着,触手斩断,惊猝回头:“你——”
听到风声,紧张迎战的她不自觉间眉目一舒,绷着的神经似乎都伸展开了,面上竟隐隐露出些笑意来。
不需要回头看也知道,是他。
杀生丸。
“他”。
她并没有发觉这样单独一个字的称呼之于自己来说有多微妙。
只是莫名地觉得轻松起来。
好像是习惯了这样。
这样——这样这样,究竟是怎样,却也说不清楚。
背过身,把背后留给他的方向,浑然不知魍魉丸的触手已趁虚而来——
“桔梗大人!”琥珀发现了她的危机,焦虑地大喊着冲过来。
却有一道光比他更快地飞速劈来,瞬间把那些触手击得粉碎。
琥珀愣了愣,避过一难的桔梗却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
琥珀怔怔地看着她,她只是把一个背影留给那个男人的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桔梗是有意不躲闪魍魉丸的触手的……
就仿佛是配合着她一般,他看见杀生丸也自然地转过了身体,把后背留给了桔梗大人的方向。
这是默契,还是心照不宣的约定?
“桔梗姐姐,杀生丸大人真的不要紧吗?玲觉得杀生丸大人好像受伤了呀……”
“闭嘴!你居然敢说杀生丸大人受伤了?!杀生丸大人那么强,怎么会受伤?!”
“可是邪见爷爷你不也说杀生丸大人伤得很重吗……”
“我……我哪有说过……杀生丸大人从来不会失败的,怎么可能受伤?……啊啊杀生丸大人,我绝对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都是小玲,她……”嚷叫的对象改换为远远坐着的白色妖怪,绿色小妖怪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成串猾下。
这种经常上演的闹剧到最后一般都是被无视的,白衣犬妖一动不动,只有一个安静的背影,衣袂飞扬,银发偶尔的拂动下显得有些怅寞,分外寂寥。
桔梗看了看那个远远独居的身影,又回过头来,轻抚一下小玲的头,没有说话。玲看着,不解,却也乖巧地明白此时不宜多说,便不再多问,转身去找琥珀:“琥珀哥哥,我们来编花环吧。”
桔梗远目凝视,视线中,那个背影,白袍损蔽,银丝染血,分明是伤痕累累;却倔强地、高昂地,扬着头,仰首,以睨视的姿态冷对天地,颀长的身形殊为孤傲,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倚天长剑直指乾坤,挫而不折,不可言败。
她看着,想起方才的战斗,突然感觉到心里有些微微的疼痛——
你要是看了这个男人、只要是看了一个这样的背影,你就会明白,这个男人有多么骄傲。
因为明白他的骄傲,所以不忍见他承受这样的挫败。
这大概也是谁都未曾料想过的,有那么一天,杀生丸也会失败。
她明白的,那种骄傲与生俱来,是神外里的精魂,是灵魂里的深髓,融于骨血,不可分离,不可辩析,不死不休。
正因为骄傲,所以也脆弱。
因为力量比一般人强大,因为心气比一般人孤高,所以遇挫,也就比一般人更难承受那份落差。
那强大的外表下,掩盖着的往往是空虚、寂寥与脆弱。
绝怜高处多风雨……
但是谁也不忍心对他说“莫到琼楼最上层”,因为这个男人生来就是王者器宇霸者心性,注定高高在上。
所以他也必定承受那霸者背后的空虚与寂寞。
她太了解这一点了,因为她自己也是那样骄傲的人。
微微低眉,沉思一阵后,她轻声唤:“小玲。”
“嗯。”听到她的声音,玲高高兴兴地跑来,还不忘拉着琥珀:“玲可以为桔梗姐姐做什么事?”
“不是为我哦,而是……”她轻轻拉过玲,附耳,轻语。
一番私语后, 玲笑了,眼睛亮闪闪的:“玲知道了。”
“杀生丸大人,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杀生丸回头看她一眼,未置可否,却把目光转到了她身后跟过来的巫女身上。
倒是邪见尖叫起来:“你……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小玲?!杀生丸大人怎么可能和你这种人类玩什么游戏,你……”
“邪见爷爷,你想加入我们的游戏也可以的啊。桔梗姐姐、琥珀哥哥都要参加的哦。”
“谁说我要参加你们无聊的游戏,我邪见……”
“桔梗姐姐,琥珀哥哥,快来呀,游戏要开始了。”
“喂,玲,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啊,邪见爷爷,你不想和我们玩可以和啊嗯说话啊,那样就不会太无聊。”
“玲!……”
被无视的邪见几乎要暴走了,却突然听到杀生丸冰冷的声音:“安静点,邪见。”
“是……可是杀生丸大人你真的要和这些人类玩游戏吗?”
“……”没有回答,杀生丸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
邪见立刻发着抖退下了:“对不起……杀生丸大人,我不该这么多话……”
既然杀生丸没有明确表示不参加游戏,玲就当他默认了,兴致勃勃地宣布游戏规则:掌心猜字,也就是两个人互为一组,一个在对方掌心写字,另一个则猜测是什么字。
游戏其实很简单,简单得有些幼稚。杀生丸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闭目不语,任玲和琥珀兴致勃勃地相互猜写个不停。
“好了,论到桔梗姐姐写字了,谁来猜呢?玲已经猜过了,琥珀哥哥该你了……”
话音未落,琥珀正要把手伸给桔梗,横地忽然伸过一只手,挡在了琥珀身前。
琥珀一愣,玲也一愣,随即笑起来:“好哦,桔梗姐姐写字,杀生丸大人I来猜。”
杀生丸眼也不睁,头扭向别方,一句话也没有,那神气却是在说“开始吧”。
桔梗微怔一下,看着他那神气,不由得微抿唇角。
听到笑声,杀生丸似乎有些不自在,睁了眼,瞟向她。
桔梗低了低头,不语,伸出纤长的右手食指,左手托住他的手,开始写划。
玲和琥珀窃窃私语:“我怎么觉得杀生丸大人好像很在意别人碰桔梗姐姐的手呢?”
“我也觉得。”
惊异。不安。心乱纵横。不自在。
杀生丸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手掌,被托住的地方,不自禁的泛热。
热量一直延续,顺着手臂传升,直透到脸上来,涨热之感使得他极不舒服。
与他手上的热量相应的是桔梗指尖的冰冷。
那冰凉的触感,光滑,轻柔,拂过掌心,深浅不一地落下,留下细小微妙的酥痒感。
她的手掌纤薄而狭长,纹痕清明——虽说是猜字,他却不自禁的抬眼去观察她的手——手指修长,冰肌玉骨,骨腕纤细,掌心柔软,片片指甲清薄明晰,玲珑剔透,似有光华流逸其上,灵秀洁净。
桔梗微微低头,睫羽微闪,神情专注,指掌间却不知为何有些轻颤。
这个男人掌上传来的热度叫她有些惶异。
温度流遍全身,呼吸不觉间开始有些紊乱,朦胧心绪幽微明灭,怔惘中带着恍惚。
神思纷杂,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辨认她到底在写什么——虽说从一开始他并没打算真的要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就抢在那个小鬼前面接住了她的手——但现在的情况又明显不是他漫不经心造成的,而且原因恰恰相反。
他在不知不觉中专注于要知道她在写什么,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分神惴惴。
渐渐,掌心有了不同寻常的感受:
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平和,清新,如花蕊吐气,似檀线燃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和着心脉起伏,轻柔和缓,在渐进中慢慢安抚着他躁乱的思绪和焦灼的情绪,悄然而入,润物无声,待到你觉察想要追寻,却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循。
他讶异,抬眼去看那犹在托着他手掌写划的巫女——她的神情如此专注,微为垂首,鬓边滑落的些许细发也无暇顾及,眉目间,盈盈似有圣洁光华在流转。
她的指尖清凉腻润,每一次拂过,都有逸动的异感自她指尖传至他掌心,渗透纹理,化入肌血,深入骨髓,流经全身,带来清心安定的舒展,使他昭张神智,敛息内绪,只觉旷怡心清。
杀生丸微微拧眉,细察她手指,忽然间他明白了。
这个女人并没有在写字。
拂动的手指实质是画出了一个阵诀,灵力催动下将字诀传入受者心神,静其身,安其气,是以谓曰“清心诀”。
感觉到身边男子气息已稳定平息,她知道,已经成功了。
手指划动的速度渐渐放慢,每一次滑过掌心所停留的时间不经意拉长,指尖所传来的异感也就越发明显。
她正试着不留痕迹地收回手,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这也是自然的,他清楚她要在不动声色间把整个事件圆满收场——然而,有时身体的反应往往不同于心理上的认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只是在感觉到她的指尖离开掌心的瞬间突然空虚,不及思索,他下意识地猛然反手一扣,迅速捉住她试图缩回的手,牢牢握住,紧紧攥着。
猝不及防,他的掌心贴上她的手心,合碰间,温度层叠,顺指传感,只觉炽烫。
她惊得心头一颤,仿佛烙铁熨帖,而后本能地一挣。
她无意识的挣扎却引来他更为用力的紧扣——她的手极为细滑,腻润的触感使得他需要用力才能抓牢;而她的挣动更令他本能地增加力度以使她的手不至于滑脱掌握。
感觉到他指掌间紧握的力度,她惊愕地抬起头来看他。
他正凝神盯着她,四目相对,一者是愕然,一者却是怔惘,视线交接的瞬间竟有种斑驳迷离的失落感,漠漠空荒。
如梦初醒,收回目光的瞬间他松开她的手。
别过脸,他轻道:“谢谢。”语气生硬,却也能听得出几分生涩的柔软。
她尚是惊怔,听到他的声音却微微抿嘴,唇角扬起了淡淡的弧度。
不明就里的琥珀和玲交头接耳:“杀生丸大人为什么要说谢谢?”
“是桔梗姐姐在他手上写的字是‘谢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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