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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6-7
21:10-22:10
邢云:晚上好,各位朋友,欢迎收听《人物周刊》,我是邢云。七天,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工作在抗震救灾的最前沿,感受到的是生命的脆弱和顽强,心灵的美好与坚韧。七天,我和我们志愿团队的战友们,用我们的心去感受灾区人民的苦痛,陪伴他们走过这样一段艰难的历程。今天的《人物周刊》,是我和我的战友孙月芬的一次交流。孙月芬来自北京育心园心理咨询中心,她是一位很有经验的咨询师,在前线工作的七天里,我们同睡一个帐篷,相互鼓励,相互支持,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咨询方式。
邢云:就是在我们的咨询当中,不同地人的,是用不同的方法,这次地震之后,有那么多的心理咨询师到前方为灾区的人民疗伤。但是现在有两种方法,有人觉得心理干预是非常必要的,也有人觉得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你跟他聊一聊就能够把他心理创伤就能弄好了吗?更有一些,比如说不具备心理咨询背景的这些人到那里去之后,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让人们知道真正的心理咨询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是用什么样的技术,去为这个人进行心理疗伤。所以我希望把我们这次出去做心理干预的有一些案例,能够讲得清晰一些。我知道这次您做了很多的案例,小到四岁的幼儿、成人,包括少年,包括咨询师,包括我们的前线记者。我想可以说代表了在前边受到了心理伤害各个群体,你就给我们介绍一下。
孙月芬:第一个我讲给大家的是一个四岁半的一个小姑娘。她的妈妈不幸遇难了,这个孩子只有四岁半,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踏实,不听她奶奶的话,脾气特别容易暴躁。经常说把我妈妈挖出来吧,我妈妈很痛苦,她在那里肯定很难受。经常跟她奶奶这样说,弄得她奶奶都很无助。她奶奶会骗她,说过几天,解放军叔叔会把她挖出来的。但是实际上您知道吗?那个村庄是因为山谷中间是由一个很高很高的山丘冒上来的,然后又中间分开,覆盖了整个村庄,所以她妈妈埋在了一个几十米的土中,很可能挖不出来了,因为它形成一个新的山了。面对这样的案例,大人也非常的无助,孩子的状况也不好。那天去的时候,他们老师首先给我说了一个这儿一个案例。我过去的时候,那孩子感觉到比较慌张,就是那种不安的情绪,是个女孩,长得非常可爱的姑娘。在对这个姑娘的治疗从哪里开始呢?先让她用彩色的笔画画,随意画,然后让她根据画的内容编故事给我讲,然后把我对她的信息,得到的信息,就是妈妈遇难事怎么看,融进去。我就会跟她说,你妈妈躺在那里了,回不来了,但是妈妈是爱你的,妈妈不想走,但是没办法,地震,大地让她走了,所以妈妈永远在那里会爱着你的。
邢云:我想知道,你让这个孩子画画,你让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她能够画什么呢?随意地画,她画给你的是什么?
孙月芬:她画给我的是的确是一些随意的小的片段的东西。我关注的不是她画出来的是什么,关键引出她内心的想法,这是我的目的。
邢云:你从哪一个细节,看到了她哪一个想法?是颜色?还是形状,让你感受到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个信息?
孙月芬:她画出来一个飞机,风筝一样的,因为她四岁,画的东西都是一个小片段一个小片段的。比如说如果她画出一个不规则的,比如颜色比较深的东西,就象征她的内心比较压抑。如果她是画出一个不完整的东西,很可能是她内心碰到了一些恐惧的东西,如果她的笔处比较淡,可能是因为她比较胆小,是这样的。通过她的内心颜色和笔画的力度来看她的,是这样了解她的内心的。
邢云:那么这个孩子,你看到她所画的东西之后,我觉得一个四岁的孩子,给做他治疗。因为我们知道,咨询与被咨询,需要配合一下的。但是四岁多的孩子,我觉得她如果不能够很好地配合你的话,那治疗的效果会怎么样?
孙月芬:对,首先是要给她建立一个很良好的关系的,这是第一步的,任何年龄都是这样。跟四岁的孩子建立良好的关系我首先是送给她了一个毛绒玩具。因为我们在心理学上讲,一个抚养他的大人,实际上是他的客体,就是他学习、模仿的对象,和关爱特的对象。这个稳定的对象对一个个人的个性成长非常重要的。如果这个孩子她妈妈走了,我是跟她这么说的,是你妈妈派我来看你的。这样子孩子一下子心理近了,眼睛也亮了,我说妈妈让我捎话,妈妈非常爱你,妈妈愿意看到你快乐,妈妈一直关注着你。送给她一个毛绒玩具,她就很自然地去画,跟她讲。过程当中好多同事都给我拍了好多照片,小孩跟我建立了很好的关系,我会跟她说,妈妈永远会爱着你,妈妈永远要看到你快乐,健康地成长,妈妈还希望听奶奶的话,有什么事可以跟奶奶讲,需要妈妈沟通还可以给妈妈画画,画的画还可以在某一个祭奠的日子里,一起烧给妈妈。我给她奶奶辅导是另外一个方面,我就告诉她,妈妈走了,她经常提起妈妈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你们不要慌张,不要因为不听你的,你就恼怒,因为对她来说,这段时间的情绪不稳定,是一个不正常事件中的正常反应,让她奶奶去理解她。因为她奶奶觉得好像也挺失落的,我好心关心你你也不认可我,会着急。所以我就跟她说,这是她的一个过程,本身应该有的正常的反应。
邢云:是一个疗伤的过程。
孙月芬:对,而且也不要去骗她,如果挖不出来,就说妈妈就在那里躺着了,不要去骗她会挖出来的。因为骗她她反而会老去问,会说你们骗我。如果她闹也在旁边陪着她,给她一个稳定的关怀。这一两年里边都很重要的。
邢云:而且不要骗她,这种骗会让她将来长大了,当她完全知道事实真相的时候,那么那个时候当年这个善意的谎言,就对她有了第二次更大的伤害。
孙月芬:对,不敢相信周围,特别是对她周围的人她不容易信任,对她来说生活是一个创伤。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生活需要周围人的相互合作,相互信任的关系的。如果是这样子骗她,她可能容易建立起这种不信任的习惯。
邢云:像四岁半的女孩咨询之后,你感觉到她的情绪上有变化吗?
孙月芬:我感觉到变化还是挺明显的,感觉她的身体放松了,表情也是非常的自然,我再跟她说,我说是妈妈派我来的,把我你的一种好的消息转告你的妈妈。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的。
邢云:这样一个四岁半的孩子,还真是,我觉得给四岁半的一个孩子做咨询很不容易的,因为很多的东西很多的语言,他可能是在似懂非懂的过程当中。
孙月芬:实际上四岁半的孩子他的心更真,心与心之间的防御少,实际上更好沟通。所以这样的孩子他的干预效果是比较好的。
邢云:在这次危机干预当中,我们发现,同样是在灾区,或者是在父母失去了孩子,或者是孩子失去了父母,总体而言,面对失去亲人,好像孩子和大人的反应是不一样的,大家表现的更悲伤一些,他的表情更木纳一些。但是孩子,我们知道孩子的心灵是很脆弱的。但是相反,孩子的悲伤,孩子的恐惧比较大人而言要好一些,为什么?是孩子不容易受到创伤呢?还是说未来,等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到底是成年人留下的创伤大,还是孩童留下的创伤更大一些,更久远一些?
孙月芬:实际上孩子更容易受伤的,但是我们为什么在好多时候看不出来,尤其是孩子在玩的时候,活动的时候,掩盖内心中的那种恐惧那种感受的。有时候他静下来的时候,其中我接触一个男孩,他是12岁,五年级的学生,他的妹妹1岁半,在地震中丧生了。
邢云:在地震当中遇难了。
孙月芬:对,他跟他妹妹关系非常密切,他平常经常回想起。平时你看不出来的跟其他人放在一起,但是当他单独出来治疗的时候,他就泪哗哗哗哗流下来,然后他就说做梦经常梦到妹妹。
邢云:在那么多的孩子当中,你怎么就发现了这个孩子他是需要干预的,你从哪个蛛丝马迹,他的表情,他的某一个语言,怎么能够发现他是最需要干预的?
孙月芬:我们是根据他家里有没有亲人遇难,这个信息上去找的,是有客观情况发生的。
邢云:不是经过量表吗?
孙月芬:这个案例不是。
邢云:这个是通过现实信息。
孙月芬:对。
邢云:知道他家里面有人遇难。那你和他交流的过程当中,他表现出来的是什么?
孙月芬:当我挑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孩子就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他的表情非常沉重一些,不像一个普通的孩子,大家都在一起的时候可能不明显,单独把他叫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特别的沉闷。一开始我就给他跟建立关系,问他怎么样?最近发生什么事?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很愿意说的。然后我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很沉重,好像不是那么轻松,一说哗啦,眼泪就流下来了。你能同感到他的情绪时候,他就流眼泪了。我再去问他,你再具体地跟我说说哪一个事,怎么样的事,他就说我的妹妹被压死了,晚上睡觉整天梦到妹妹在逗我玩呢,他说妹妹是那么样子的,脸色粉嫩粉嫩的,脸上是嘟嘟的,她还用小手掐我的手,她还把饭弄洒在我的脸上,非常生动的场面,妹妹非常调皮。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说你现在什么心情啊?他说我感到特别的内疚,他说我应该,因为我在学校,所以我就不能够救我妹妹。实际上他那个妹妹是小姨抱着呢,小姨都救不了。让他充分地宣泄对妹妹的情绪和感受。让他宣泄一阵子之后再让他体会妹妹的感受,他说我就感到妹妹在哭,妹妹很可怜。我问他怎样去安慰妹妹,给他妹妹说一些安慰他的话。
邢云:是利用空椅技术吗?
孙月芬:对。利用空椅技术跟他妹妹沟通,我是非常内疚,把他的情绪给她说出来,非常想念你,我真舍不得你走,我希望和你一起玩。有时候他只是在哭,并没有说话,一直在那儿陪着他哭。在那里足够宣泄之后,就问他,你去问她,你去看看妹妹,妹妹的脸,妹妹希望你什么样啊?他后来慢慢慢慢地发现妹妹不哭了,妹妹跟他说希望哥哥也好好的。这个时候就有一个新记忆的东西在里头了,妹妹希望哥哥好好的,那你作为哥哥希望自己未来什么样呢?他后来跟我说,他希望将来当个医生。我为什么要当医生呢?他说那么多人没腿了,我要当医生,我就可以给他们把腿治好。我就让他想象,如果你当医生你现在要干什么?他说我现在要好好学习,然后考大学,然后当医生。我就让他想象,假如你现在已经是医生,穿了白大褂,戴了白帽子,妹妹看到以后妹妹怎么样?他说妹妹笑了。然后我就跟他说,你要跟妹妹说什么呢?他说妹妹,你在那边高高兴兴的,快快乐乐的。我这边好好的,我会把爸爸妈妈管好的。最后心情一下子面部表情放松了很多。因为我们在那里不可能长期居住。因为他是五年级的学生,我就给他留下通讯地址,然后还给他留了电话。我说你以后可以给阿姨写信,然后留了我们咨询中心的热线电话,是这样结束的。
邢云:那就是我们在咨询过程当中,经常会遇到空椅技术,把空椅技术简单地方式说一下,它基本的方式是什么?它的原理是什么?
孙月芬:空椅技术基本的方式看起来很简单,就是对面放一个椅子,空椅子,对着空椅子说话,这样的形式。
邢云:想象,你想跟谁说,比如说哥哥想跟妹妹说,他就想象椅子上坐着他的妹妹。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如果是一位母亲的话,那么就想象成母亲坐在那儿,就这样简单的方式。那么为什么就利用这么一个简单的方式,能够把他内心的或者是不满,或者是寄托,可以表露出来之后,达到一个心理治疗的目的?
孙月芬:因为我们的空椅技术提供了一个外在的对象,起到把我们内心的东西外化一个效果。因为我们内心有很多的矛盾有时一辈子都解不开,因为它们彼此纠结在一起的,所以我们永远是不由自主地,好多都是一串一串的,叫情结。所谓的情结就是某一种情景下,突然有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方式释放出来,都是因为我们内心的不清晰,相互之间纠缠引起的。空椅技术针对的就是有几个矛盾,一般来说常用的是两个矛盾。冲突的双方有时候内心有矛盾的冲突,有时候是你跟对方,比如说你的上司,你不可能把你内心的冲突跟上司说,因为这样很不方便,也很不礼貌。还有一个,你可能跟自己的爱人或者自己的丈夫去说,因为有些是外遇怎么的,也不方便跟你的对方说出来。还有的是因为你们的亲人已经故去,没有机会跟对方去说,已经不存在,但是你心中永远有他。就是说空椅技术是可以用在几个方面的矛盾冲突存在,但是又没办法解决,反复纠结的情况下使用的,这种情况常见的有,一个是给领导,比如说跟领导内心有一些东西需要沟通,没办法释放,还有一个自己的亲人之间,特别是夫妻之间,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在特殊的场景下用空椅技术可以达到,相互之间沟通,释放内心的情绪。还有一个就是说更加重要的是假如说我们的亲人,我们需要表达情感情绪的对象已经离我们而去,或者他已经在很远的地方居住,没有办法沟通。这种情况都可以用空椅技术,用我们的情绪外化,通过你把自己的情绪、情感,释放给空椅中你想象的那个人,你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对你的反应。空椅技术实际上是一个对话,一方面你会代表这一方说,同时,又代表另一方说。这样通过的沟通,往往使我们的内心的情结可以得到松解,最后达到释放。
邢云:在想象当中,完成沟通过程。
孙月芬:对。
邢云:这里是北京新闻广播的《人物周刊》。从救灾前线归来的心理咨询师,讲述在灾区心理疗伤的经历和体验,广告之后,请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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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云:这里是北京新闻广播《人物周刊》。汶川地震发生后,一批又一批的心理咨询师赶赴灾区,他们干什么?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够抚平失去亲人的创伤吗?怎样的咨询过程,才可以帮助灾区的人民创建心灵的家园。请听从救灾前线归来的心理咨询师,讲述他们心理疗伤的经历和体验。
邢云:其实在这次地震当中,当然了,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如果他们家里面有家人遇难,无疑对他是一个特别大的打击。但是我也发现,有很多孩子,比如说他家里并没有亲人遇难,但是他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尤其我们所住宿的中学。有很多的学生会来找我们,讲他们地震后的反应。他们自己就觉得我现在为什么会紧张,我为什么焦虑啊?我为什么惊恐啊?其中,还有一些孩子对他们的老师,会表现出来一种情绪,觉得我现在上不下去课了,再仔细询问,可能各有各的原因。你也是接了这样个案的咨询吧?
孙月芬:对。那是在一次小组的咨询中出现的,其中有四个女生她们都是来自同一个班的。5月12号地震的时候,他们的老师正在给他们上物理课,物理老师是一个男的,三十来岁。突然房子就摇晃,一摇晃那个老师扔下粉笔,拔腿就跑。
邢云:他是一种下意识的。是吧?
孙月芬:对,他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这样子这些学生一下子也慌了。这个事情过去了,实际上他们没有一人伤亡。但是事后他们的学生情绪影响非常大,他们就说,别人的老师都能在那个时候救助、组织学生。但是他们对于他们老师当时的样子,他们有的感觉非常的失望,有的感到非常的愤怒,有的就说将来再也不要见到他了,那就不用谈好好上他的课了。
邢云:我听到一些学生说,也是和这个情况比较相近,就说老师没有及时地对自己的学生进行帮助,后来老师再讲课的时候,他们会起哄,老师再进这个班的时候,他们就不由自主地许多学生联合起来发出起哄的声音,使得这个老师的课都没有办法上下去。他们自己也不解,为什么这样。
孙月芬:对,我辅导的那帮同学他们还没有正式开课,他们还没有见到物理老师呢。所以我就能想象出来,你刚才跟我说的那种情景是完全可能发生的。因为他们是不接受这种态度的,很愤怒,很讨厌,也很鄙视。所以如果对老师不尊重,不可能上他的课了。所以针对这个情况,我做的事情是让他们对老师内心的部分进行分离。首先让他们觉察自己在地震中的情绪,有的时候非常恐慌、紧张,有的时候甚至发抖。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就推测老师作为一个人他什么反应,他们会意识到老师本身也会发抖,也会紧张,因为他也有求生存的欲望。在这个基础上,了解老师也有这种情绪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们。
邢云:就是把老师作为一个人,和作为了事这个职业不同的角色,把它区分开,让孩子理解,改变他的认知。
孙月芬:把老师不同方面进行区分,他们不接纳的是老师那个胆小害怕,本能中的一部分,他们跟老师学的是懂得知识,懂得文化,能教给他们知识的老师,让他们把这两部分分开。他们不能接受的是这个胆怯的老师,但是他们能够学习的是懂得物理知识的老师。这样的孩子面部就放松了许多。我还指导他们,你们跟老师可以去沟通,课下你可以说,当时你那个样子我们挺失望的,但你上课的时候那种态度我们还是挺爱听的。这样子的话,他们能够跟老师继续接触,也对他们将来应对不同的人发生问题的时候的一种方法,就是这样的。
邢云:实际上这些孩子他们希望自己的老师是完美的,是高大的,因为为人师表嘛,是那样一种很崇高的形象,在那一刻其实他怨恨的不单单是老师没有管自己,而自己跑出去了,同时其实还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崇高的形象被毁损了,所以他会不接受。这样给他做一个分离之后,其实他也希望结开自己的心结。
孙月芬:而且他们的心理就更加成熟了。我们平常人们往往对一个事情看法,要不然就是好的,要不然就是坏的,这是不成熟的。如果健康的心态我们在好有东西中能允许它有不好方面的存在,那么坏中也看到他积极的方面。这样的话,我们就更加成熟,更加便于应对各种环境。
邢云:那我知道在这个咨询过程当中,你也使用了空椅技术。那么在这个空椅技术当中,你为什么使用,你是想让他怎么样?
孙月芬:这个空椅技术我就是希望他把每个人格的不同侧面进行分开,所以我们空椅技术对象可以针对一个人,也可以针对内心中不同的侧面。
邢云:所以我觉得一个好的心理咨询师,不仅仅是缓解他目前的情绪,还要铺垫他未来的生活,要想得非常的全面才可以。
孙月芬:目的就是为了未来。
邢云:说到这一点我想到,其实做一个心理咨询师真的很不容易。包括这次,我们出去的时候有很多年轻的心理咨询师,他们在给孩子做辅导的时候,在听孩子讲了那么多悲惨的事情的时候,其实我们的年轻咨询师内心也是受到了很大的创伤的。我知道我们有一位咨询师,在给我做节目的时候,讲述他所咨询的孩子故事的时候,好几次就哽咽第说不下话。因为他在给这个孩子咨询的时候,他要压抑之下自己的情绪,他不能首先表现得痛不欲生,那样对孩子反过来又是一个很大的刺激。那他挤压了那么多情绪之后,在他在我节目当中讲述这个过程的时候,我真是觉得他的心也受伤了。因为人都是善良的,面对那么大的孩子所受到的那种创伤,我们的同情在帮助他的时候,其实有时候会伤害到我们自己。
孙月芬:你说到的年轻的咨询师有好几个,我就给他们进行了一个督导。对他们的督导主要是去发现他们咨询中做的工作,他们非常需要鼓励的。其中有一个,他跟我说,他越做越觉得无助,他就觉得比孩子还无助,他就觉得没有办法解决他的问题。比如说一个孩子他的家里的房子塌了,他的爷爷被压死了,他的爸爸妈妈不停地在吵架。因为他们家有一辆车,需要油,地震中油就供不上了,车就开不了了,就没事做了,爸爸妈妈整天吵架,吵到要离婚的严重地步。那个村庄又要搬迁,不能回到那个地方,所以他一切都失去了。我们那个年轻的咨询师就越听越觉得无助。
邢云:就是孩子所面临的那个场面,如果让他面临的话,他也觉得没办法。
孙月芬:这个情绪,但是他终于没有跑掉,在那儿无助地坐着。后来他发现了一个点,他说你的小朋友还有联系方式吗?你离开之后还能跟小朋友联系吗?一下子发现了一个积极的点,他说我小朋友会跟我联系的,我也会请他们到我家里来的,一下子有一些线索,一种力量往上拉。
邢云:见到了一丝光亮。
孙月芬:对,最后总算以一种相对比较好的状态结束的。对这样年轻的咨询师,我就跟他说,你有一点做得非常好,在你无助的时候,你没有逃跑,你就给他做了一个榜样,在无助的时候我们要坚持下去,你就能找到方法,你就以这样的方法,虽然不能完全地解决他的问题,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你已经帮助他了。这样鼓励他,他就有信心。年轻的咨询师一个是找到他的问题所在,另外一个要让他找到一点信心,两个都得有,找到问题,又得去鼓励他,这样的。
邢云:鼓励这部分我们已经听清楚了,告诉她你终于还是找到了一个方式,让你的这次咨询还是有所收获,但是你从中发现她的问题在哪儿。
孙月芬:后来发现,她自己实际上有特别无助的经历,她妈妈曾经在他小时候妈妈非常忙,但是偶尔妈妈能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次想拉她妈妈的手,她妈妈就甩开了。无意识的动作,但是这个女儿是很敏感的,当时就非常的无助。所以在帮助孩子的时候,她就感觉到这个无助就是帮不到别人的感觉。
邢云:是不是她内心深处被压抑着的感觉,一下子就被激发了?就变成一种更大的无助,她也茫然了。
孙月芬:你说得非常正确。我就对她的无助感进行了处理。就是那次你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她处理她个人的情结。
邢云:像这样的处理怎么给她进行呢?
孙月芬:我也是一起陪伴她,面对这种无助的感觉,你会感到,当你沉下来面对无助的时候,背后会慢慢地升起一种力量,所以咨询师需要用有力量的,在内心层面的陪伴非常重要,这种无条件的爱和积极的陪伴,深层的陪伴,就可以帮助他内心成长,我们有一个观点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一种力量,他是积极的,向上的,只要条件真正好的,而不是压抑他的话。这是我们治疗理念的出发点,所以我也是会在一起静静的陪伴她,支持她,度过了以后,她会冒出一种积极的东西来,这是很多时候看得见的。
邢云:其实这次我到前线去,双重身份,一个是新闻记者,另外就是也以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到那儿为那些受灾的群众做一些干预,从中我也体会到,做心理咨询师不容易,其实做前线记者真的也不容易。当你面对那么多惨痛的现状的时候,我想无论是谁,你的心灵都会被一种东西撞击。
孙月芬:其实前线记者他会见到很多惨烈的场面。
邢云:包括我们这次的那么多的报道,都是记者拍摄回来的。
孙月芬:看到一排排躺着的遗体,都睁着眼睛,脸的颜色都变了。躺在那儿,放在那里,这是很难过的一个感觉,这是一个创伤性的刺激。我接触的这位记者,他是在台阶上下来,踩到一块预制板的时候,预制板下一个人的脸,是一位男性,脸都发黄,他一下心里震颤了一下。之后他想会不会把他踩疼啊,实际上那个人已经走了。过后,这个画面经常会出来,内心非常的痛苦。
邢云:我想无论是谁,如果经历了这样一个场面的时候,内心深处都会被深深地伤害。
孙月芬:对,当深深伤害,就是一种可怕的场面不断地经常地在脑子里边回放,有一个专业名词叫闪回,它是一个典型的创伤后的症状。我给他做的是眼动疗法。因为创伤刺激是一个高强度、大量的破坏性的信息,迅速地进入我们的大脑,这个时候那么强烈的刺激,痛苦的感觉,我们大脑来不及处理那么多的信息,在我们的神经通路里边发生了堵塞,然后当你平时记起来的时候,它是不完整的可怕的镜头,变形形式经常回放,那样的话情绪不安,胆战心惊,甚至会影响人的注意力、工作都会受影响。可用眼动疗法进行处理。眼动疗法是干什么呢?就是让他在放松状态下,重新唤起那个可怕的场面,让他充分地想象那个可怕的场面,让刺激重新调动起来,然后用双侧刺激的方法,两边同时交替缓慢地刺激,是让那个信息逐渐地得到一个处理,帮助他处理这个创伤性刺激的过程,经过治疗,情绪一点点平复。
邢云:我觉得这个原理有点像一些哺乳动物的反刍,就是一次性地吃进了大量的东西,它来不及消化,就等于积在胃中间了,然后它反刍重新咀嚼一遍,然后让它有一个消化吸收的过程。当然一个是胃,一个是大脑,但是它的意思大致是这样。
孙月芬:可以这么比喻。眼动疗法不是随便能做的,它是一个节奏的快慢,调动出来的情绪的处理的能力,都是有非常高的要求的,所以不是所有的心理咨询师都能做创伤治疗的。必须是专门接受过创伤治疗培训的咨询师,才能够。
邢云:否则在这个治疗过程当中有可能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如果接下来不能对他进行个别的处理的话。
孙月芬:对,是这样的。这位记者其实他是一位很优秀的记者。一开始在处理之前,他想象出来的画面是很暗很黑,很可怕的。到最后的时候,他想象的有点亮光,再给他对话,那个人才跟他说希望他们好好的,对帮助记者做了很多事情表示感谢。一种积极的语言,让他再想起那个画面的时候,就觉得不是那么可怕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多做一些事,情绪得到了一种升华和转化,就这样的一个作用。也许,有时候一次可以解决问题,但是有时候需要连续好几次。
邢云:就是看不同的人,受到那个刺激不同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孙月芬:对,状态和他的消化能力都有关系。
邢云:所以说,现在真是觉得心理咨询,以前我们说医生,拿手术刀的性命攸关。其实现在心理学上虽说不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但是一个人的心理健康,有的时候…
孙月芬:对,一个心理健康状态实际上有时候比物质状况还重要。因为每个人对物质的需求是有限的。但是快乐不快乐,主要是他的精神状态,他是不是感到幸福,完全决定他内心是否得到愉悦和满足。
邢云:其实说起来,真是我觉得这一次的危机干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遇到了这么多,可以说情况很严重的,不同的个案,从四岁到几十岁,这么复杂,其实对心理咨询师也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
孙月芬:是这样的。
邢云:我特别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小鱼洞这个学校,它是一个九年制的学校,那儿的学生有伤亡的,有些教师他家里的亲人可能在地震当中遇难了,但是看上去,一开始他们的表情都是非常的平静的,而我觉得那一次你对他们的介入,我觉得非常的平缓、和谐,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坐到他们身边,在不知不觉中咨询就开始了。
孙月芬:他是有一个教师角色,所以他平时有一个力量支撑着他,他觉得做教师应该做的东西,所以他平时不像普通的老百姓,随便就哭哭啼啼的。但是那天你看到,我坐在他旁边,稍微一问他眼泪就往下流了。那一天我做了一个教师是一个典型,他的妈妈在地震中遇难了,他家实际上离学校非常的近,所以这边在他在学校组织学生,但那边自己家里的房子塌了,他妈妈抱着他两岁多的侄子,是他弟弟的孩子,被压了。所以他当时表情实际上是有一些木然的,说过去了,都过去了。他会重复地说这句话。
邢云:好像这件事情已经没有伤害了,其实伤害在继续。
孙月芬:对。所以他们把他妈妈草草地埋葬了,就没有经过一个充分哀悼的过程。所以这位教师我就主要给他进行了一个给妈妈完成哀伤的过程,用的是一个NLP疗法。
邢云:告别仪式。
孙月芬:对。类似于空椅技术,让他一开始一直在给妈妈交流,用他妈妈的照片象征他妈妈,然后对妈妈去说自己内心的一种内疚。
邢云:我想知道他在表述自己内疚的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
孙月芬:他就说,妈妈我对不起你,你一天的福都还没有享呢,您还准备去海南去玩也没玩过,他一直觉得,他爸爸好像很早就不在了,所以是妈妈把他们带大的,妈妈非常的能干,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女的责任。反复说这一句话。他反复说这话的时候,我在跟着他说,我就跟着他的语气跟他妈妈说相似的话,陪他说的时候,他的眼泪就非常多地往下落。说的时候即使眼泪没有那么多,但是我跟他一起去说的时候,他眼泪反而稀里哗啦往下落。当他充分把他内疚表达完的时候,再去给他妈妈去沟通的时候,妈妈那么坚强,妈妈处理事情对周围的人都那么好,他妈妈一生是成功的,对于这种年长的人,一定要给他一个成功的好的评价,很重要。这样对子女也是一个安慰。然后妈妈这一辈子真的很棒,他向妈妈学习优秀的东西,这样转换过去的。然后他会做个好老师,让他妈妈在那一边也会看到他,妈妈优秀的品质总会在他身上继续。就这样子比较好地结束了。
邢云:对,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母亲的形象是完美的,高大的,因为那是他们从小的一个偶像,可以说是整个人生的一个偶像。所以说完善这个形象非常的重要。
孙月芬:对。
邢云:其实真是,短暂的七八天的时间里面,我们经历了这么多,而且我最想说的是应该每个人都学习一些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心理学方面的技术,无论用它调节自己,还是帮助别人。我想在前线有那么多的白衣天使,用他们的技术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同时,我也觉得作为心理咨询师,其实我们也用我们的创造性的这种干预技术,挽救了很多人的心灵。
孙月芬:我不敢说挽救,我说是陪伴他们康复,用心陪伴他们康复,用真诚的,爱的心去陪伴,有时候比技术还重要。
邢云:心理咨询是需要相应的技术的,但是孙月芬说,用心去陪伴,用真诚的,爱的心去陪伴,有时候比技术还重要。也可以说,爱是灾区人民重建心灵家园的最重要的支点。好了,感谢您收听今天的《人物周刊》,下周的同一时间我们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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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个别地方已经当事人核实修改。因本文来自录音整理,误将“月”写成“悦”,给予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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