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爽的访谈之一:诗歌的译者应是原作者的知音:
(2010-11-25 12:5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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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访谈人:杨爽(Justyna Jaguscik)
访谈时间及地点:2010年9月1日,北京
一,诗歌的译者应是原作者的知音
杨爽(以下简称“杨”):我是个外国人,如果我找您,告诉您我想看一首中国诗,您会把哪一首推荐给我?
翟永明(以下简称“翟”):一首可能有点难选。如果是一首——,你是说新诗?
杨:都可以。
翟:有点困难,因为在庞大的诗歌体系里选择,还要解释——,不一定是最新的诗吗?从新诗里选吧,因为古诗太多了,而且你也可能不一定熟悉。如果要我选一首当代新诗,让你从中了解中国诗歌,可能我会推荐北岛的《回答》。北岛的《回答》对中国当代新诗潮是一个开端,文革结束之后中国诗歌有一个复兴的过程,北岛这首诗比较有代表性。如果国外的读者想了解中国的当代诗歌, 通过这首诗进入可能是最好的切入点,它首先是从一个大的背景进入,顺着这条线就可以了解到从朦胧诗一直到现在的中国当代诗歌,中间经过第三代诗人或者说是我们这一代诗人到下一代诗人的写作,这是一个比较清楚的脉络。北岛的这首诗也被认为是他本人的代表作。
杨:真巧。对我来说这也是第一首,是我个人, 我看中国诗的过程也是从这一首开始的。
翟:真的吗?挺好。
杨:对。我看的是中文原本,如果不懂汉语也可以看波兰语的译本,我还算幸运。您觉得看原本和看译本会有区别吗?
翟:译本我不了解, 我没看过,所以我没法说明。
杨:我也做翻译,但我翻译散文和小说,从来没翻译过诗歌,因为我自己不写诗,我不敢翻译诗歌。
翟:哦?
杨:是啊。我想问的是,你觉得只有一个诗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诗人的心灵吗?
翟:那我觉得不一定。如果本人是一个诗人, 也可能在翻译其他诗人的诗时能找到准确的切入点。但我并不确定只有诗人才能理解另一个诗人,不一定。因为诗歌也好,诗意也好,是两个心灵之间的沟通,并不见得跟身份有关。你知道中国过去有一个知音传统吗?一位琴师弹古琴被一个砍柴的樵夫听到,那个樵夫不是音乐家,只是个普通的樵夫。但是他能够听懂音乐,而那位琴师认为他就是自己的知音。读者跟作者的关系也是这样,如果两者是属于特别有默契的,无论心灵还是思想,不管彼此相隔多远,也不管他们使用哪一种语言,肯定有一种比较神秘的东西,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音乐,或者另一个人的文字,或另一个人的思想会特别有感触,仿佛一下子打动他的心。这才可能是主要的。
杨:那我明白了。以前我并没有关注这个问题,在看您的《咖啡馆之歌》时,我既读了原本,也读了译本,发现有一种不对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来。我觉得你诗歌里的“我”有时候确实是一个 “女性的”的“我”,而有时候是一个“不确定的”,甚至有时候是一个“反串的”的“我”,但是那首诗的翻译者,他让他的性别进入了那首诗,所以可能翻译会把一首“女性诗歌”变成“男性诗歌”。
翟:这个是可能的。在中文里面,尤其在中文的诗歌里人称都是不确定的。古典诗歌没有称谓,连“我”都基本没有,它全是不确定的。也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中国古典诗歌容量特别大。诗中的“我”,可以是“我”,可以是“他”,可以是任何人。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跟自己对应的关系。我的诗歌在被翻译的过程中,也比较容易碰到这个问题。一旦翻译成外文的时候是不是必须确定“我”的身份?因为不懂外语,我有时也不是太清楚, 不能判断。是不是在外语中必须确定一个 “我”?是“我”、“我本人”还是别的人?
杨:我觉得译者最主要的是对文本负责。假如原文本的“我”是不确定的,你也应该译成不确定的。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翟:你的看法是对的,在我所有的诗歌里这个人称代词“我”都是不确定的,不能直接对应成“我本人”,更不能直接对应为一个男性,那样更是一个错误。
杨:那你看译本吗?比如英文的你会去看吗?
翟:我只能看大概,基本上不能看太懂。我想翻译里面可能有误读,误读肯定存在。这个问题有点复杂,因为翻译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果是视觉艺术就不一样, 艺术在交流中可以完全保留个人的东西,比如画一幅画可以随便拿到哪里去展示,个人的东西一点都不会丢失。但是文学是一种特别的或许是很成问题的交流方式,它得靠翻译。我觉得翻译得好也有问题, 翻译得不好更有问题, 它永远是有问题的, 这个方式本身就有问题。但是没有办法,只存在着这么一种交流方式,除非每个人以后都学会看原作。但是能看原作,翻译时还需要母语的水平很高。诗歌是比较特殊的一种语言。有时候我看一些外国诗,感觉这个诗人应该是非常好的,但翻过来的时候你发现语言上好像不是那么好,我想有可能翻译里存在问题。中国的翻译问题更大,特别是从外语翻到中文来的文学作品问题更大。过去还好点,现在很糟,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很浮躁,中国的出版社现在又都特别商业化,导致翻译存在很多弊病,积重难返。
杨:对,我同意。我觉得在翻译中译者很重要,比如在我的国家,出版社常把译者看做钟点工似的。
翟:钟点工?中国更是这样的。
杨:就是除了成本问题其他的什么都不考虑。有一位我很喜欢的文学理论家,也是译者。她总是强调一个译者,尤其是一个女性译者对原作的责任。她说你不仅应该把语言掌握好,还要了解一个国家的出版市场,要学会评估,找到好的女性文学,这样你才会影响整个的出版过程。可我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说法,目前根本做不到。
翟:对,确实是这样。但是诗歌总是遇到这个问题,即“翻译过程中诗歌是不是被改变了”这样一个问题。你知道中国有一个游戏叫传话吗?
杨:是的,我知道。
翟:传话这个游戏,进行到最后可能完全变成另一句话。翻译也很像传话游戏。
杨:那您翻译过诗歌吗?
翟:我翻译过英国女诗人帕斯卡·葩蒂 (Pascale Petit)的诗,你知道这位诗人吗?
杨:听说过。
翟:周瓒也翻译过她的诗。我们那种翻译是非常直接的,是一对一、面对面的翻译。这种翻译方式可能是最好的,因为两个诗人有直接的交流,当然也通过中介——一个通双方语言的译者在中间,帮助大家交流。这样翻译出来的是比较深入了解对方的一个作品,比互相完全不了解,一个人单独翻译出来,而跟作者一点交流都没有的作品,还是好很多。
杨:是啊。如果我真的有一天想翻译诗歌,非跟诗人交流不可,这是不可少的工作部分。
翟:那个中间的译者起的作用也挺大,如果处在二者中间的译者不太好,就会出问题。不久前我参加了斯洛文尼亞举办的一个翻译工作坊,大家在一起互相翻译对方的诗歌。但来自斯洛文尼亞的中文翻译者的水平有限,可能没有学过多长时间,翻译有点困难。在交流过程中就感觉到不行,很多东西没法沟通,因为译者起不到沟通双方的作用。
杨爽(Justyna Jaguscik),瑞士苏黎世大学博士候选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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