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未自选诗（十五首）
　　
　　□阿未
　　
　　
　　语言的叶子已经落下
　　
　　别逼着我说话，别让那些死在我心里的蚌
　　重新张开嘴巴，有些沉默
　　和死亡是一样的，它们不能接受
　　再生的邀请了，它们已经停止波澜，失去了
　　苦难的温度，现在，就让我环顾
　　阴暗的四周，用寡言的唇
　　偷吻奢侈的往事吧，我有我的信仰
　　我有我的爱情，我有我深入灵魂的秘密
　　像沉默深不见底，像流向远方的河流无尽无休
　　别逼着我说话，语言的叶子已经落下
　　它们不能回到枝头了，若想知道这无声的
　　隐喻，就听听我此刻的心跳吧
　　
　　像一只鸟飞过春天
　　
　　总觉得你来过，像一只鸟飞过春天
　　此时繁花落尽，死去的花瓣
　　有些还飘在风中五月的鸟鸣渐远
　　你在一场没有尽头的雨中迷路了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你已经无路可走
　　当越来越短的春天，在滴雨声中
　　无处逃避，你的内心就再无一丝暖意了
　　冷冽的气息迎面扑来，和横溢的雨水一起
　　一下子淹没了你，就这绿意葱茏的时节
　　你和那些落花一起纷纷坠地，落入雨中
　　总觉得你来过，像一只鸟飞过春天……
　　
　　我只是一个对一切都毫不知情的人
　　
　　别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实在不知道
　　该说什么，即使蒙冤多年，我也不想
　　去做徒劳的辩解了，沉默多好啊
　　沉默咬碎的仅仅是自己的牙齿，从未
　　伤及无辜，事已至此，我早已习惯了
　　心痛和内伤，习惯了把毒药当成水独自饮尽
　　想说的话都成了坚硬的结石，在沉默中
　　堆积，最终埋葬了所有的秘密和真相
　　我还能说什么呢，就这么默不作声
　　于整个世界而言，我更像一个对一切都
　　毫不知情的人……
　　
　　谁肯洗净耳朵恭听别人的悲喜
　　
　　难得坐下来听你说说话，我只微笑着看你就好
　　除了偶尔表示肯定或赞许，我一定
　　什么也不说，我一定在你混乱的言语中
　　做一个井然有序的人，无言以对并坐姿良好
　　越来越多的人都长着一张喋喋不休的嘴
　　他们在自己的嘈杂中，完全忽略了一双
　　寂寞的耳朵，他们只顾争相表达，却从不倾听
　　仿佛每一个人都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每一个人
　　都是孤身一人，坐下来听听彼此的倾诉真的很难
　　谁肯洗净耳朵，恭听别人的悲喜呢
　　就像此刻你喉音沙哑，我根本听不清你到底在
　　说着什么……
　　
　　幸好我不是谁的全部
　　
　　幸好我不是谁的全部，正如夏天不是季节的
　　全部，河流不是水的全部，我们
　　不是人类的全部，正如遍地草木
　　不是绿色的全部，白发不是我头发的全部
　　想一个人不是生活的全部，当然
　　爱一个人也不是，恨一个人更不是
　　幸好我不再年轻，太多的激情已经睡去
　　疲惫至极的梦境开始成为日子的废墟
　　我已没有足够的力气，再一页一页翻开那些
　　沉重的记忆了，我如期老去，正如我
　　也曾如期年轻，我如期给谁的，现在我必须
　　要如期收回了……
　　
　　摔一个跟头还能爬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摔一个跟头还能爬起来
　　没有骨折，就证明自己身上的骨头
　　还硬着，尽管它们被贪婪的时光吸取了
　　大量的钙，骨质略有酥松，余下的硬度
　　还可以支撑我荒凉的血肉，这就好
　　我还不至于从此落地成泥，我还不至于在一场
　　小小的灾难面前一蹶不振，倒地不起
　　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不能和当初一样了
　　除了我熟悉的灵魂和身体中不甘堕落的骨头
　　我不得不屈从于来去汹涌的时间，我已
　　日渐衰老，所幸的是，这一身骨头还
　　有着足够的硬度，还固守着我倔强的灵魂中
　　永不流失的钙……
　　
　　多美
　　
　　午后的安静，多美，这山坳里绿幽幽的
　　时光，多美，四月最后一天的
　　后半部分，被日丽风和笼罩，多美
　　我倚在长满青苔的巨石上
　　看蝴蝶飞，听清水流，多美
　　青草在微风中抖动小小的翅膀，和我
　　喜形于色的交谈，多美
　　我一个人呼吸着这些新鲜的香气
　　对着身体充盈的季节笑出声来，多美
　　我心怀复苏和生长的万物，在此刻
　　忽然萌生思念，多美……
　　这四月的深处，我把自己还原成
　　一片肌肤润活的土地，悄悄种下
　　一些年轻的种子，并且长出思念，长出
　　亲情和爱情，多美，当我在这个
　　安静的午后，和渐次到来的明媚
　　深情相拥的时候,多美……
　　
　　多好
　　
　　就这么沉默着多好，安静着多好
　　在夜晚的丛林中没有鸟鸣多好
　　人类不发出声音多好，在黑暗中独坐
　　想想快活的事，想想明朗的事
　　想想昨夜梦中途经一片桃花的事，多好
　　我在三月的夜幕中，逃离噪音和纷乱
　　潜入孤独和沉湎，没人找到我多好
　　就这么听听自己的心跳，看看
　　一草一木的秘密在心里暗自悲欢，多好
　　我不开灯，开灯有什么用呢
　　一个人心里若无光明，再亮的灯
　　光线也是微弱的，不如就这么黑暗着
　　沉默着安静着，多好……
　　
　　到了秋天我总是心怀悲悯
　　
　　到了秋天我总是心怀悲悯，我会
　　找一个时间去郊外
　　看看那些失水过多的青草，那些在风中
　　摇摇欲坠的树叶，还有那些在落花上
　　徘徊不去的蝴蝶，或者就坐在湖边
　　看看这片再无波澜的水，听听近乎绝望的虫鸣
　　在岸边的草丛中向炎热告别
　　阳光穿过那个燃烧的夏日，在此刻平静下来
　　像这片一望无际的湖水，在时光的遗弃中
　　静静的老去，静静的凉了
　　一却都在意料之中，我忽然成了一张
　　在岸上晾晒的网，太多的日子穿网而过
　　只留下最早落下的几片叶子和难以释怀的
　　淡淡忧伤……
　　
　　有时候无端想起一个人
　　
　　有时候无端想起一个人，叫不出名字
　　也记不清模样，只是一个影子
　　在我的面前飘过，却在我的脑中，变成一把
　　锤子，不断地敲打我记忆的门锁
　　那锁已陈旧，正锈迹斑斑的守护记忆，像
　　守护一片青草尽枯的废墟
　　多年的风琢雨蚀，里面的一些建筑已坍塌
　　被残垣断壁掩埋的身体，很多都已腐烂成泥
　　它们不能复活和完整了，如同我
　　无疾而终的前世，在我的想象中
　　虚无弥漫，够荒唐的了，我无端想起一个人
　　却不能让他在荒芜的记忆里返青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枯萎，无名无姓，无轮无廓
　　无声无息，然后在我的瞠目中
　　下落不明……
　　
　　只有不知疲倦的时光知道
　　
　　把你的忽略给我，这不知疲倦的时光
　　这水滴石穿的摧毁，这远走他乡
　　隐姓埋名的痕迹，被无常的风雨肢解
　　相对于石头我弱不禁风，我流浪至此
　　选择的是顺风顺水的流向
　　不一定和山峰坐在一起，和许多
　　好奇的目光一样，我一路缓行
　　沿着波涛汹涌的水，努力寻找一条归家的路……
　　经过炊烟升起和田园流金的村落
　　我听到年迈了的母亲唤我的声音
　　我看到村口的老榆树下，弓腰曲背的父亲
　　在默默的招手，他正用无声的旗语
　　告诉我家的方位。而我无法停止
　　我把这些幸福像怀念一样藏在心里
　　如一片浮云不情愿地飘过，从此走向何方
　　只有不知疲倦的时光知道……
　　
　　一颗遗落在光明里的纽扣
　　
　　写在落日后的文字，像房间里的灯光一样
　　亮起来，那些醉意朦胧的词语
　　让我手足无措，让我
　　难以纠正我对黑暗与光明的错觉，我小心地
　　把自己摊开，如一张纸
　　被密密麻麻的文字挤满，我已经无路可走……
　　作为一个有了思念的人，我只能让自己深陷其中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让刚刚写下的文字燃着
　　生活一下子如此明亮，我感觉自己是一颗
　　遗落在光明里的纽扣，即将被一个人
　　弯腰拾起，缝在她远行时不肯换掉的衣服上……
　　
　　差不多掘地三尺了
　　
　　差不多掘地三尺了，我还没有确定
　　我到底要找什么
　　几十年如一日我早出晚归，即使腿脚酸软
　　也没有停下来的想法，在时光的刃口上
　　来来去去，即使伤痕累累也
　　从不喊疼，可是，我到底在找什么呢
　　一路风尘和斑斑血迹,已使我的行踪模糊不清
　　我顺从生活的惯性，在迷茫中出没
　　在四季匆忙的光阴里无所适从，面目全非
　　而这一切，事先都没有任何征兆
　　我或许真的一直在找什么，把大半生都搭进去了
　　发现丢失的总是多于找到的，就像现在
　　差不多掘地三尺了，我仍然两手空空
　　什么都没有找到……
　　
　　把自己像种子一样埋进去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从现在开始
　　就做一个沉默的人，我要安静的想念
　　安静的写诗，安静的消融时光留下来的
　　无数坚硬的淤积，偶尔还可以
　　用文字之手，抚摸在我面前轻盈踏过的
　　一次次美丽的邂逅……
　　我还需要耐着性子，想想我曾经
　　犯下的错，隐藏的恶，然后默默诵念
　　真心的忏悔，我不能再丢丑了
　　我不能再肮脏了，我必须沉默着
　　把满布尘灰的生活用真诚擦洗一遍
　　我最好学会清理，学会梳妆
　　从此不再蓬头垢面，我要换上干净的衣服
　　低下头来，努力找到一片温润的泥土
　　在春天到来之前，把自己像一颗种子一样
　　埋进去……
　　
　　束手
　　
　　暮色转暗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遵从
　　时间的定义，让自己
　　在黑暗中沉静或消失，千万别作什么
　　也别说什么了，此刻，多余的
　　行为和语言，对夜晚注定是一种
　　冒犯，除了睡眠，除了在梦境里潜回白天的
　　春光里耕种和恋爱，把被废弃的
　　一段一段的光阴找回来，让它们在
　　亦真亦幻的阳光下孵活，我已经
　　别无所求；除了在宽容的梦境里
　　悄悄地做一回时间的叛徒，于沉睡中睁大眼睛
　　看被漆黑淹没的时间，再成为一片
　　生机盎然的景致，我只能束手于这每天
　　如期到来的夜晚……
　　
　　
　　我的第一首诗
　　
　　□阿未
　　
　　搜寻记忆中每一个角落，都搜寻不到关于我第一首诗的蛛丝马迹了，这个结果很令我恐慌，我不得不开始回溯自己的所谓写作历程，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第一首诗到底是什么?或者，我写过诗么？直到现在，我对此都深表怀疑……
　　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我似乎写过一些文字，也发表了一些东西，可是文体是模糊的，1993年我在模糊中出了一本书，以此总结近十年来自己漫无目的的书写，加之生存问题的压力，我更想用这本书为自己的爱好画上一个句号。那本书的名字叫《感受生命》，内容零零散散的，现在看来应该是生活感悟一类的小随笔吧，现在连样书都找不到了，我依稀记得这本书中收录最早的一篇文字是写于1985年的，题目是《爱的纪念》：
　　
　　以你的沉默压迫我，以你的微笑灼伤我
　　以你的漠视刺痛我，撕碎所有季节的栏幔
　　扯一片痴情向你，携一路固执向你
　　拥一天云翳向你，率勇气和真诚攻你
　　举相思剑刺你，引三月风吹你
　　在你的沉默里屯兵，在你的微笑里疗伤
　　在你的漠视里栖息，加固你的堡垒么，不如敞开你的城门！
　　
　　那时候我刚刚有了一个心仪的女生，她与我总是若即若离，这样的文字正是当时现实和内心的记录，也应该是我的一篇最像诗歌的东西了，姑且就算是我的第一首诗吧！
　　
　　
　　作者小传：阿未，本名魏连春，吉林市人。在《作家》《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潮》《绿风》《中国诗歌》《星星》等刊发表作品，有诗作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中国诗歌精选》《诗刊年度诗选》等多种选本。获第三届吉林文学奖、第二届中华宝石文学奖、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诗集《还不能用这首诗做我的墓志铭》获2014年度中国作协重点作品项目扶持。中国国土资源部首届签约作家。吉林省作家协会第八届全委会委员。
　　
　　发表、获奖档案：
　　2010年11月号《诗刊》下半月刊《阿未的诗》（组诗）
　　2011年5月号《诗刊》下半月刊《和春天一起归来》（组诗）
　　2012年4月号《诗刊》上半月刊《季节的证词》（组诗）
　　2013年12月号《诗刊》下半月刊《真相》
　　2012年第2期《星星》诗刊《心澜》（组诗）
　　2011年《就算老了》《呓语》（3首）《差不多掘地三尺了》等入选《诗刊年度诗选》《中国最佳诗歌》《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等年度选本
　　2012年《多美》《真相》（5首）《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最佳诗歌》《诗刊年度诗选》《中国2012年度诗歌精选》《2012好诗三百首》等年度选本
　　2013年《到了秋天我总是心怀悲悯》《可能》（2首）《还不能用这首诗做我的墓志铭》（6首）入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最佳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等年度选本
　　2011年5月获第三届吉林文学奖
　　2014年3月获《诗选刊》主办的2013中国年度先锋诗歌奖
　　2014年7月诗集《还不能用这首诗做我的墓志铭》获中国作家协会2014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