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未的诗

    你不能离开我
    
    你不能离开我，我的老灵魂
    我已经不再繁荣，春天过去了
    喧嚣也正在过去，我正在给
    匆匆的行进者让路，你一定看到了
    我缓慢的步伐，已经不合时宜
    此刻，我必须开口，让你等等我
    让你在我真诚的语气上略作停顿
    像若干年前我为你铸立肉身，那一刻
    我们二合为一，如此完整，在生死之间
    我们相互搀扶，我被你支撑
    在浩浩的尘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现在
    我忽然觉得周身乏力，我忽然觉得
    你是秋天满树飘飞的叶子，落在
    离我不远的地方，和我若即若离
    已经很久了，我不再保持沉默，也没有
    心生怨恨，只想让你再深入我的
    血液和骨髓，帮我完成一个季节
    该有的生机
        
    在深夜   
    
    我爱上黑暗中的江山，这江山里的私隐
    没人知道，我是这里的王，习惯了
    自己对自己发号施令，把散兵游勇般的记忆
    和想法纠集起来，在黑暗中排兵布阵
    演练生活……
    这时候，我已经不是自己，我在自己的
    身体里游离出来，沿途检阅我的江山
    我的温驯不屈的将士，我的瘦弱的肉身
    并与他们拱手为盟，而后密谋
    把被时光掠夺的疆域，一寸一寸的收复
    像我现在与生活对搏，所有不可摇撼的
    正在瓦解，所有在暗中沉寂的荒凉
    都开始茂盛，我是这里的王，我是这里
    无人理睬却威风凛凛的王……
    
    就当我是一个词语
    
    就当我是一个词语，请你反复读我
    请你在最干净的一首诗里
    把我用上，请你务必深入
    这个词语的内部，感受它的真
    它的善，它的神清气爽，它的
    春暖花开，它的意境悠远……
    它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白天
    阳光明媚，夜晚月朗星疏
    它没有风声四起，冷热无常
    就这样安静着，思想者，爱着
    它的动作淡若轻雾，在众多美好的词里
    它简朴，它不张扬，它不清晰也不冷漠
    它只是在不经意间，露出细微的色彩
    像一朵小小的跳荡的火焰
    在一首诗里静静的燃着，为美丽的
    诗句加温……
    
    总觉得自己好像哭过
    
    好多年都没有哭过了，昨晚
    我终于痛快淋漓的哭了一次
    终于像呕吐一样，把可能有的悲伤
    沉郁，惶恐，酸楚，疼痛和
    隐忍的委屈，一股脑的倾泻而出
    虽然是在梦里，虽然我已无法说清
    这痛哭的缘起，我还是觉得自己
    泪水横流，泪花飞溅了，我还是看到了
    难以抑制的汹涌，瞬间淹没了
    我模模糊糊的梦境……
    在不断的沉入中我突然醒来
    在一片苍茫的暗色里拼命猜测
    我的哭泣，是不是一个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是不是错综复杂的生活中
    反复出现的阴影，已密密麻麻
    攻占了我灵魂的高地，于是我在设法
    拯救自己，天亮之后，我要爬起来
    像一个无人理会的溺水者
    独自扑腾着浮出水面……
    
    我们是时光的果实
    
    当我想到自己这些简单的情感，被时间
    平安的护送到今晚，我真该和你
    喝上一杯了……
    经过无数酷暑严寒和雪雨风霜，我们的
    步履忽重忽轻，我从未听说
    你对路途的抱怨，对距离的恐慌
    当我们不知不觉在生活的枝头，悄悄
    成长为时光的果实，我们开始对彼此
    深怀感激，现在
    就让我们四目相对，像一次久违的邂逅
    无须握手和拥抱，只让这杯酒
    穿过我们尚知冷暖的肉身，然后用
    醉了的眼神，和你互诉衷肠
    如清风微吹，让果实淡淡的气息
    在今晚荡漾……
    
    我身上一定有伤
    
    我身上一定有伤，就在此刻，我不知道哪里
    又开始隐隐作痛，在黑暗的身体内部
    仿佛有一双手在不停的揉捏
    无法确定的部位，疼痛正无声的进行
    如同今夜的寒冷突然来临，让我
    无处藏身，让我眼睁睁看着满天的雪落下来
    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准确无误的
    刺中我的身体，又被我身体的温度融化
    瞬间成为乌有，留下太多无形的伤口
    和撕心裂肺的痛一起进入我的体内，然后
    深藏于心，我只能咬紧牙关，在慌乱不堪的
    生活中出没，咄咄逼人的疼痛
    已使我的表情变得麻木
    
    终于安静下来
    
    终于安静下来，喝一杯茶，想一想心事
    看窗外的树上，有一些叶子还绿着
    像镜中的我，黑发已没有几根
    从春到秋，我已独自行车十万公里
    车窗外一闪即逝的生活，让我来不及看清
    它们的色彩，我如此轻薄的甩掉时光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中，抵达秋天
    我看到秋水遍地，曾经茁壮的事物已变得荒凉
    我停车熄火，哪也不去，就坐在
    尚有阳光残留的房间，看你惊喜的样子
    像阳台上那盆盛开的九月菊，看你
    穿上还没褪色的嫁衣，在我的面前翻检
    太多遗落的日子，我的茶水未凉
    适宜的温度和幽香的味道，多像我
    历久弥新的爱情……
  
    又一年
    
    被遗弃的人，又将被接纳
    我背转身去，不再看自己凋零的影子
    从现在开始，把旧时光对我的
    摧残，漠视，和紧随其后的魅影
    不露声色的统统掩埋，又一年
    在接纳中开始，我确定不是
    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这样的幸运
    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一次又一次
    挥手告别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我们一路走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还是
    没能和我一样到达，那么好吧，我决定
    留在这里，我决定把我的旧名字
    在我的脸上重新粉刷一遍
    和接下来即将开始的春天一样
    我也盛装启幕，假定自己是一个
    恰逢其时的人……
    
    我脱口说出春天
    
    我脱口说出春天，说出我的恳求
    我恳求那些在最后的寒冷中
    烦躁和感伤的人，在春天长出
    新鲜的牙齿，咀嚼遍野的青草
    像快活的羊群，饱尝鲜嫩的春天
    甘甜的气息深入骨髓，生长出
    花开一般的快乐，就像此时
    我已做好准备，二月的冷风，吹乱
    我的头发，却梳理了我惴惴不安的内心
    我安静下来，在最后一场轻盈的雪中
    不动声色的覆盖残冬的痕迹，连同自己
    裸露在寒冷中的衰老，一并覆盖了……
    我看到我年轻的步子，正从冬天
    抽身而出，和美丽的春天遭遇……
    
    我得活下去
    
    我得活下去，那些草木已蠢蠢欲动
    温度越来越倾向于春天
    冰冻的刑具正在溶化，已无法拷问
    我对寒冷的漠视，对温暖的觊觎
    对干净而轻柔的春雨的想往
    对生长的痴恋……
    我已经没有恐惧，当我努力穿过厚厚的冬天
    我其实多像一个死去多年的人
    在一场春风中活过来
    在迅速瓦解的废墟上勇敢的站立着
    把足够生存的理由从日见明朗的日子里
    找出来，我就有了快乐
    我就有了幸福，我就有了难以抑制的泪水
    就像春天的第一场细雨，挣脱
    寒冷的桎梏，滴滴答答来到人间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高度
      
    到沈阳桃仙机场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 
    我们匆匆挥手，然后分头去找自己的登机口 
    十八点四十分，你将直飞深圳 
    我将去上海，和你起飞的时间 
    仅仅相差五分钟，两张还没有看到的
    电子客票，像风一样把我们吹离地面 
    我们将在各自看到的云雾里穿行……  
    在同一片天空，我们仿佛两片被
    斩断丝线的风筝，转眼间被和大地上
    一样的黑暗吞没 ……
    没有人知道我们的高度，包括我们自己
    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些在秋风里飞走的树叶
    和它们一样，我们也在这个凋零的秋天 
    被生活的风吹得远远……

    把自己缩小

    把自己缩小，小到你看不见我
   小到与蚂蚁为邻，与尘埃共舞，小到
   一声叹息或病入膏肓而不为人知，小到
   在翻卷不息的尘世，我动作轻微，我呼吸孱弱
   小到一片雪花足以照耀和覆盖我的身体
   小到三月轻来的风，就能吹散
   我坚守过的爱情……
   
   真的，我足够小了，我已经没有太多的血肉
   可以浪费了，我的时光
   就像这三月最后的一场雪
   汹涌着落下，汹涌着融化，而春天
   就这样来了，我在春天清新的气息里
   无论多么小，无论抵达何处，都和所有
   盎然的生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