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在她的研究领域一向坦白,一向自然。她的课题,她的实验,她的文章,基本上没有任何不必要的掩饰,那些每个人都避而不谈却又天天面对的东西,比如性爱,比如同性恋,这个最简单和最具普遍性又充满爆炸力的主题,唯有李银河以逃不过去的责任心迎面而上逆流前行,她的艰难,她的自立门户,她的原创性,她的绝不躲闪始终打动着我,让我明白了,人的本身,其实比她坚持的信念更有价值。
李银河的不寻常,让我以为,她会对《士兵突击》流露出相左的看法,以她的特异,找出这部戏中几处走调的音符,也显正常。然而,康洪雷在拍摄时的智慧、情义和谨慎,还有密度很好的精致,都让李银河细微地捕捉到了。
我只能说,一部成功的作品,是能经得起任何人在任何视角的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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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这个人的眼光非常厉害,他最早讲兄弟情义时就说过,中国有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正因为中国文化太过强调男女之大防,所以兄弟情义畸形发展,人们把感情宣泄到兄弟身上去了。"
"由于我们中国文化中强调男女之大防,每个人从小就受这个教育,异性是碰不得的,一碰就要出事,出问题。从性学角度来说,也是原欲受阻吧。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受阻,只好转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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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西: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导演,但每个人都能当观众,每个观众都能评判《士兵突击》。我想从众多的声音中,听出您自己的声音。
李银河:费孝通曾经在他讨论中国乡土社会人际关系的著作里谈到,中国人特别看重兄弟情义。有时这种兄弟情义超过夫妻关系。《士兵突击》整个就是写兄弟情义。它特别投合了中国的这个传统。这部戏与《水浒传》很相似,它的主题就是哥们儿义气。
《士兵突击》的两个主要人物最主要区别就在于,一个人是有情有义的,另一个人无情无义。从军队的角度来看,兄弟情义这个东西非常重要。记得在社会学领域有人曾做过这样一个研究:为什么二战时德国人打仗特别凶猛、特别顽强?研究发现,德国人的许多连队完全是由一个村子里的青年组成班排,如果其中有谁临阵逃脱或叛变什么的,出于兄弟情义,就会感到特别羞耻,做不出来的。而这种意识在战争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不论成才的射击技术多么好,但是他当兵目的明确,就是想往上爬,不看重兄弟情义,结果大家就都不喜欢他。在真正的战争里,与军事技术相比,恐怕还是兄弟情义这个东西更厉害,起的作用更大,也更被人看重。
《士兵突击》里没有说教,这点挺有意思。在其他影视作品里,说到荣誉,总是为了祖国为了人民,但这部戏都淡化了,保家卫国这些概念变成一个远远的背景,真正的荣誉,是一种哥们义气的荣誉,大家是一伙好兄弟的荣誉。比如史今班长走了,大家痛苦得不得了;许三多家出事了,大家互相帮助。
张西:这种兄弟情义的形态,在社会学里怎么解释?
李银河:在社会学里,有一对概念,叫作首属群体和次属群体。首属群体就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或者从小一起长大有私人感情的群体;次属群体是指没有私人情感的人际关系,比如医生和病人、售货员和顾客、事主和律师这种相互并不了解、不熟悉的人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士兵突击》有一种总是想把一个次属关系变成首属关系的倾向。比如部队完全是一个次属关系群体,它就像一个普通的单位,成员互相之间的私生活是相互不过问的,如果某人家里有困难,按惯例也是由单位给补助,由工会照顾一下的。而这部戏好象有一种很明显的企图,要把一种次属关系变成首属关系。我觉得像军队这种单位,的确有必要这么做,它可以增强战斗力。比如部队整编,钢七连要撤销。从一个单位来说,整编就整编,又能怎样呢?但那些军人好像非常痛苦和伤心,甚至想起以前的几百几千弟兄。这些东西,实际上就是把这个连队变成一个首属群体,要把它变成一种兄弟之间的关系,由此产生的荣誉感,非常有利于战斗。
张西:当今社会,人们心理层面的许多东西被打碎了,生活教会了人们怀疑。但《士兵突击》出现后,人们却意外地一致地对它顶礼膜拜,这应该不是故意的玩闹。这是一个悖论,我有些混乱。
李银河:因为它真实吧。它突出了兄弟情义,对此很多人有很切身的感受。每个人都有往上爬的念头,当他在职场打拼时,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应该老老实实、忠诚地,就像许三多那样很投入地跟大家建立一种亲密的兄弟关系好呢,还是像成才那样,目的特别明确,得到自己最大的利益。这两个态度是不一样的。一个是有情有义,一个是无情无义。在职场上到底是取许三多的态度,还是取成才的态度,这是人们心里经常在考虑的,而且是人们正在亲身经历的,所以它容易引起共鸣。比如成才,烟分成三种,10块钱的烟是送给连级干部的;5块钱的烟是送给班长的;送给普通士兵的就是一两块钱的。这非常算计,做人做得非常精。他给你烟是为了跟你搞好关系,并不是真跟你交朋友,不是动真心。而许三多完全是动真心,伍六一腿折了以后,成才走的是面子,给伍六一买了一千多块钱的东西;但许三多什么都不买,知道伍六一需要用钱,一下子给他三千块。这就是有情有义,和那种做面子活儿的人很不一样。这些细节都非常好,都是人们日常在做选择的事情。成才也说过,他觉得自己即使没有处下全连的人,也处下一半人了。可他为了自己升士官而调走,把所有的人都得罪了,这就是无情无义。
另外,许三多老在那说,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他就到此为止,其他都是兄弟情义了,没有任何更高一步的那种东西,就是老老实实做事,这也是人们关注这个剧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其实人们的生活中,不会有那么多为人民、为祖国、为理想等等这些特别高远的东西,人们不会去多想的。这部戏正好很回避这种说教的不切实际的口号,只讲些人们真正在想,真正关心的事情。比如在单位怎么混,应该以什么形象出现,人生该做什么选择,是跟这些人交朋友,还是竞争?许三多演习最后摔下来时,他说哎呀我还欠着19万块钱呢,不能死啊。这就非常真实,就是他心里真正想的事。大家给他凑20万块钱,这是多大的情义呀,他心里感动的是这个,而且他一定要还。他是一个特别看重兄弟情义的人,绝对不会利用别人的同情心,绝对不会借钱不还。
这部戏回避说教,因为人们对说教早就烦透了。从小写作文时,就烦透了,因为那都不是人们真正关心的问题,而且,有些事也不是你能考虑得了的。比如钢七连,在抗日战争时候,他打仗;在解放战争的时候,他也打仗,但这两个仗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再比如跟越南打仗,有些人可能就白牺牲了。你看跟越南前脚打了,后脚就好了。如果人们要是考虑这层意义,就会怀疑这些人死了是不是值得。
张西:极大的嘲讽?
李银河:对对对,这就有问题了。《士兵突击》完全回避了这些东西,只考虑兄弟情义。如果说大家非得为一个错的事去死的话,被逼到这儿了,也得去死,因为兄弟们都死了。怎么办?只好对这些东西不想了,这也是人们心里的一个倾向,就是有些太遥远的事情,既然想不清楚,干脆别想了。
从这部戏也可以看出,那些所有的说教的影视作品为什么不成功,就是人们烦透了。你说的是什么呀,你说的那事,不是我关心的事。
张西:许三多反复唠叨的有意义,您觉得是否是导演的一种精心重建?
李银河: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他给人一种说了跟没说似的那种感觉。什么叫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说到生活的意义,这是一个非常难于回答的问题。所以许三多只能含含糊糊。要真是说清楚了,倒招人讨厌了。我觉得特别可笑的是,许三多跟一个毒贩子说这些话,这个就有点不对了,就只能显出他太低智。也可能是他急了,当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想劝劝人家别干这事了。其实,那些铁了心要干这种违法的事的人,讲这种道理,他怎能听得进去呢?那个毒贩子的生活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钱。有的人的人生观就是那样,你试图在这种情况下让他想人生观的问题,有点太对牛弹琴了吧?
张西:这几年看的电视剧多吗?
李银河:不太多。我姐姐是个退休的大学老师。她老看电视剧。那天我问她最近看什么呢,她说看《士兵突击》。我就乐了,我还以为是一个特别土老帽的东西呢,因为这名字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后来我看到电视上讨论,一个企业是要许三多这样的员工,还是要成才这样的员工,我才开始看这部戏。看了后觉得确实比我想像的好得多。我问了问周围的知识分子,好多人都说,写得太好了,太棒了,说兰小龙太牛了。他们都知道兰小龙,没太听说过康洪雷。我也是第一次从你这儿知道康洪雷这个导演。
这部戏每一个人物都活灵活现,而且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很讲究。不该是这个人物嘴里冒出来的话,绝不会说出来。总之,对话土的掉渣,但非常合逻辑。比如许三多的大哥,窝窝囊囊的,一看就是那样的人。许三多他爸一直管他叫龟儿子,头一次没管他叫龟儿子,他好高兴。再比如许三多为成才说好话那场戏,我乐的不得了。他敲门进来了,一会儿被袁朗说服了,说成才不合适;回去想想又合适了,气得袁朗哭笑不得,特别好玩。每个人物说出的话非常符合他那个角色的身份,这大概是一个成功作品的基本功,一个最基本的标准。
张西:这部戏把女性都拿掉了,您觉得它还完整吗?
李银河:我觉得挺完整的,因为这部戏专门就是写兄弟情义,当然没女人什么事,这并不能说明女人就不重要。女人在别的戏里,有她们的角色。这是创作者挑的人生百态里的一态来写的。这个挺有意思的。费孝通这个人的眼光非常厉害,他最早讲兄弟情义时就说过,中国有男女之大防,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正因为中国文化太过强调男女之大防,所以兄弟情义畸形发展,人们把感情宣泄到兄弟身上去了。而在人们的社会生活当中,人有黏在一起的需要,他需要情感的宣泄,甚至需要肉体的接触。所以,在我们这个社会,你很少看到男女亲亲密密地在一起,却反而会经常在大街上看到,两个男人搭肩勾背地走,有时在公共汽车上可以看到,一个男的有座位,没座位的那个男的就坐在他腿上。好多女孩也是手挽着手,搂搂抱抱的。70年代外国记者刚进入中国时,我看到一个报道,说中国满大街都是同性恋。在国外,只有同性恋男女才会做出这样的身体接触。其实,这个记者搞错了,这是中国式的兄弟和姐妹情义。由于我们中国文化中强调男女之大防,每个人从小就受这个教育,异性是碰不得的,一碰就要出事,出问题。从性学角度来说,也是原欲受阻吧。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受阻,只好转向兄弟。而法国男人就不会特别看重哥们情义,因为他们对女人的欲望没有受阻。从小,他只要想一个女孩,就会去恋爱,还会有性,他们的欲望不会受阻。而中国文化在性方面比较拘谨,所以才会有强烈的兄弟情义发展起来。
张西:就像史班长走,许三多捂着书包不让走。
李银河:我觉得那场戏有点过了。也就是前面铺垫得比较好,因为许三多智商特低、特傻似的,要不然的话,太煽情了。一开始看许三多,总觉得有点弱智似的。后来慢慢觉得,从看重兄弟情义的角度看,他是挺好的一个人。他是一个非常单纯的好人,不会用心眼。
张西:康洪雷的另一部作品《激情燃烧的岁月》也很有冲击力。
李银河:我断断续续看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夫妻俩是组织介绍的,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差不多。这倒挺符合历史真实的。据说当年去延安参加革命的知识青年中传一个笑话,说好多到了延安的女学生,组织上要把她们嫁给有点岁数又没文化的老红军,那些女学生就不乐意。后来领导动员说,人家都不嫌咱小,咱还嫌人家老?女学生一想,是呀,人家没嫌咱小,咱还嫌人家老?听来令人哑然失笑。
张西:您目前在做什么课题?
李银河:在做一个关于农村性别权力关系的课题,了解农村妇女作为女儿,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劳动者,她们和男人的处境有什么区别。是在河北的一个村子里做的调查,书马上就要出来了。
张西:这样的调查,一般要做多长时间?
李银河:大概是两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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