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女人- 百岁老人爱丽丝

            五年前，在我还怀着女儿时，我们在华盛顿见到了百岁的爱丽丝。

            生命在于运动，在爱丽丝的生命中得到了最好的演绎。　她八十多岁还在骑马，近百岁还在游泳！有次和她的儿子施特劳斯相聚吃饭时，席上有人问起爱丽丝近况，施特劳斯答：“她去巴黎旅行了。” 当时，那朋友颇有些关切地问：“一个人吗？” 因为那时爱丽丝已近九十。施特劳斯幽默地回答：“有个‘年轻’的女孩陪同。” 细究一下，这个“年轻”的女孩也有六十多了。

            在一家如家庭住宅似的法国餐馆里，施特劳斯夫妇约了爱丽丝和我们一起吃饭。餐馆不大，车就停在象个小庭院的院子里，里边却是座无虚席。在不大的餐馆一角，还有一架三角钢琴，有人在弹着舒缓的乐曲，若有若无。

            爱丽丝是个娇小的女人，一头白发，穿得鲜艳、时尚。象所有的老人一样，爱丽丝喜欢孩子、喜欢热闹。见面没多久，她就问我们住得离华盛顿远不远，不远的话，就常来见见她。席间，更是把五岁多的儿子宠上了天。儿子第一次参观华盛顿，兴奋得不得了，每天早早醒了就吵着出门。这天是刚从国家动物园玩回来，已有些筋疲力尽了。给他点了个鸭胸脯的沙拉，两片烤得金黄、油嫩的鸭脯艺术地摆放在绿色的菜叶上，看着就引人食欲，儿子却是尝了两口就再也不碰。爱丽丝一见，马上招呼侍者，说小孩子不爱吃，先给他上冰激淋吧。侍者拿来甜点单，爱丽丝帮儿子点了一大份冰激淋，盛在漂亮的玻璃器皿中就端在了儿子面前，儿子那个乐啊！

            在我们所有的成人中，爱丽丝是唯一点了烈酒“伏特加”的。她还十分骄傲地告诉我她所有的牙都是自己的，只掉了一颗，没有假牙。这，也许是她长寿的原因之一。这顿饭，爱丽丝吃得是津津有味，最后也给自己叫了份冰激淋作餐后甜点。她颇有些得意地对我说：“到我这个年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话语中，是孩子气的炫耀。我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同意，心想，不用百岁，能活到八十岁我就会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了。

            爱丽丝有着惊人的远期记忆。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爱丽丝给我讲了她1928年在中国的旅行。清楚地告诉我当时是张作霖在东北执政。她在运送士兵的火车上坐了几天几夜。她也给我讲了她年轻时的丧子之痛。她的小儿子在三岁多时被疾病夺去了生命，施特劳斯就成了她的独子。她痛楚地告诉我，不管时隔多久，在母亲的心间孩子早逝的生命永远是一个不可触的伤口。

            爱丽丝的近期记忆却是不太好。有时，刚发生过的事情她会重复地对我说好几遍。对眼前的事情，她似乎有种迷惑的感觉，和她的远期记忆简直是判若两人。事后，施特劳斯告诉我她的近期记忆是百岁后急剧下降的。她对百岁的期待很热切，而她的一些老朋友有的就差两个星期不到百岁而先后去世了，让她对百岁的期待更增添了焦虑感。幸运地，接受了众多儿孙的百岁祝福之后，爱丽丝仿佛大松了口气，记忆反倒不如从前了。　

            爱丽丝是个有着十分独特经历的女人。她的丈夫在二战前曾经是美国派往日本的特使。施特劳斯给先生讲过这样一个她在日本旅行的故事。在前往东京的火车上，坐在爱丽丝和她的先生对面的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日本人。爱丽丝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一不小心在火车晃动时就泼在了对面日本人的身上。忙不迭地道歉，那日本人却仍是一言不发。第二天，爱丽丝和丈夫一起去皇宫晋见天皇时，却意外地发现对面的天皇就是火车上让她泼了咖啡的日本人！她曾经在靠近华盛顿的弗吉尼亚州有个很大的农场，里边跑着膘肥体壮的俊马，懒懒散散的牛。她的住宅外边，是个有加热功能的室外游泳池。在那个大宅子里，她请刚到美国的先生吃晚饭。在自己的家里，她的儿子还认真地请示她是否要穿正式的服装吃饭。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施特劳斯赶紧告诉先生得穿西装上餐厅。那一餐，在菲律宾侍者的环绕下，先生吃了大约是平生最拘谨的一顿饭。而那些替她打点家务的菲律宾人是她在马尼拉要被日本人占领时，从美国驻菲律宾使馆带出来的。之后，她又盛情地在一个私人俱乐部请了先生一次。令先生印象深刻的是客人的菜单是不标价钱的，以免客人怕贵而不点。饭后，又带先生去看了场演出，坐在她自己的包厢里。而那样一个老式的、传统的贵夫人形象在我今天见到的爱丽丝身上了无痕迹。

            爱丽丝还是个十分坚强的女人。二战时，尽管丈夫是军队里的高官，她的独子，哈佛毕业的施特劳斯和普通美国人的儿子一样上了战场，是个步兵，参加了在欧洲的战役。战争的残酷在许多年之后仍然幽魂般地袭扰着施特劳斯，他的太太黛拉对我说起过她常常在夜里被施特劳斯的恶梦惊醒。

            爱丽丝更是个十分独立的女人。近百岁时，她还始终自己管理着两处房产，飞来飞去地在不同的季节去不同的地方居住。就是在她百岁之后，身体健康不象从前那么健壮了，在华盛顿同一个城市，她也是和自己唯一的独子各住各的。施特劳斯为她雇了个护士，但只在晚上陪她，怕她有摔跤的意外。而爱旅行的施特劳斯那两年没有出远门，担心有紧急情况他们赶不回来。

            吃得高兴的爱丽丝坚决地告诉她的儿子这顿饭由她来付账。饭后，黛拉和爱丽丝商量第二天趁节假日打折去一家时装店买衣服，爱丽丝兴致勃勃地说“好啊！” 并邀请我同去，对我们第二天要离开不能同往颇有些失望。那份神情，一如青春的少女。

            出门时，不知何时已下起了下雨。爱丽丝拿一个五彩斑斓的景泰蓝拐杖，谢绝了儿子把车开到门口的好意，缓慢却是踏实地在小雨中自己走到儿子的车旁。后边追来餐馆的侍者，听黛拉说起她百岁的婆婆，要再看看这位不同寻常的百岁老人。

            一年多后，爱丽丝安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