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月十四,汪氏部落推出汪曾祺的《名士与狐仙》。读罢就让人自然联想到汪老的《聊斋新义》。汪曾祺在《聊斋新义》前言里写道:“我想做一点试验,改写《聊斋》故事,使它具有现代意识......改写原有的传说故事,参与己意,使成新篇。”想不到汪老竟将现代故事参以狐仙,而且写的是外婆杨家的事。
《名士与狐仙》,汪曾祺以故乡高邮为背景,写一位隐逸名士杨渔隐的晚年生活。杨渔隐是个怪人。怪处之一,是不爱应酬。杨家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高门望族,功名奕世,很是显赫。杨家曾经是一门三进士,实属难得。杨家人口多,共八房。杨渔隐是杨大房。杨家子弟彼此住得很近,都是深宅大院。门外有石鼓,后园有紫藤、木香(杨家巷的木香现在还茂盛地长着),他们常来常往,遇有年节寿庆,都要相互宴请。上一顿的肴馔才撤去,下顿的席面即又铺开。照例要给杨渔隐送一回"知单",请大爷过来坐坐,杨渔隐抓起笔来画了一个字:"谢",意思是不去。他的堂兄堂弟知道他的牌气,也不再派人催请。杨渔隐住的地方比较偏僻,地名大淖大巷(大淖没有大淖大巷,有大淖巷和小淖巷。据97岁阎世俊回忆,杨大房就住在草巷口东玉堂浴室斜对面的巷子里,西边就是荒芜的阴城。)“一个小小的红漆独扇板扉,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住处。”这是个侧门,这扇侧门也整天关着,好像里面没有住人。只有厨子老王到大淖挑水,老花匠出来挖河泥用以栽花用,女佣人小莲子(我们这里在过去,将年轻的女佣人都叫小莲子,这种叫法现在偶尔还会有人提起。)上街买鱼虾菜蔬,才打开会儿。据曾经向门里窥探过的人说,这座房子外面看起来很朴素,里面的结构装修却是很讲究的,而且种了很多花木。杨渔隐怎么会住到这么个地方来?也许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所别业,也许是杨渔隐自己挑中的,为了清静,可以远离官衙闹市。杨家祖宅在复兴街杨家巷,各房大都散居在城里,二房到了杨敬之掌控时房产最多,散布在城里城外。而草巷口在当时就是城镇的边缘,还临近乱葬茔的阴城,杨大房为何选择这么个偏僻地方,让人费解。
根据杨家世氏简谱记载,杨福臻系进士,他的八个儿子大都有功名。大房杨莘(秀才),二房杨藜(廪贡生),三房杨芾(进士),四房杨萻(贡生),五房杨蔚(进士),六房(女儿嫁给《忧郁症》龚星北的原型高星北,早殁,按旧制算是绝后),七房杨芗(举人),八房杨蕃(是杨福臻胞弟福申的儿子)。这就是旧高邮人常提到的杨八房。大房杨莘人丁不兴旺,只有一个女儿,取名彩鸾。后过继了一个侄儿。根据杨汝栩《杨家巷与杨氏家族》介绍:“大房杨莘,字亦孙,十几岁就中了秀才,善为诗文,著有《悲秋阁文集》。但体弱多病,二十八岁时勿勿辞世,无子,遗一女名彩鸾。”汪曾祺的《名士与狐仙》虽说以大房杨莘为原型,实际上在其年龄上是虚构了。
杨渔隐不爱理人,有时和一个邻居面对面碰见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因此一街人都说杨渔隐架子大,高傲。这实在也有点冤枉了杨渔隐,他根本不认识你是谁!
杨渔隐交游不广,除了几个做诗的朋友,偶然应渔隐折简相邀,到他的书斋里吟哦唱和半天,是没有人敲那扇红漆板扉的。
日长无事,杨渔隐就教小莲子写字教她读唐诗,还教她做诗。小莲子非常聪明,一学就会。杨渔隐把小莲子的窗课拿给他的做诗的朋友看,他们都大为惊异,连说:"诗很像那么回事,小楷也很娟秀,真是有夙慧!夙慧!"
杨渔隐在夫人去世后,做的一件极大的怪事,和女佣人小莲子结了婚。“不是扶正,更不是纳妾,是明媒正娶的续弦。”杨渔隐娶了小莲子,在他们亲戚本家、街坊邻居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他们认为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杨渔隐对这些议论纷纷、沸沸扬扬,全不理睬。有人说:"这哪里是杨渔隐,这是《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这句话有点画龙点晴。杨渔隐身上的确有杜少卿的影子和思想特质,一个活脱脱的杜少卿再现。
杜少卿是《儒林外史》第一号人物,也是吴敬梓着力刻画,个性最丰满,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人物。杜少卿实际上是作者以自己为原型,把自个的自况,把个人的切肤之痛置放在理性的体验和历史的嘲讽之下。写出了复杂而多厄的文化生命现象。杜少卿较之传统的贤儒有着狂放不羁的性格,少了些迂阔古板,也少了些颓唐放诞,他是一个既有传统品徳又有名士风度的人物,既体现了传统的儒家思想,又闪耀着时代精神,带有个性的解放色彩。杜少卿淡薄名利,傲视权贵;他尊重妇女,讲究地位平等;他崇尚美德,弘扬正义;他尊重个性,回归自然。
有一天,杨渔隐忽然得了急病。一只筷子掉到地上,他低头去捡,一头栽下去就没有起来。杨渔隐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低头捡物会致命?这在当时是无法解释的。
因为我是医生,知道这病叫“主动脉壁剥离”。台湾海基会前主席江丙坤先生就是因"主动脉壁剥离”,不幸逝世。当时由于他的手机掉落在地,在弯腰拣取时,突然昏倒,意外身亡了。前美国芝加哥市长在一次新闻采访中,他弯下身去拣掉在地上的签字笔,出现了主动脉壁剥离,当场断气,这一事件当时震惊了美国政界与社会,实在令人惋惜。
这两个案例中的当事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其中,美国芝加哥市长年仅65岁。在这里还不得不提醒老人们在拾落地的东西时千万要注意,避免习惯性地弯腰,改用“下蹲的姿势"更为安全。
一般来说,主动脉壁剥离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患者基本上都有高血压病史,有主动脉壁夹层疾病。一旦人体内出现主动脉壁夹层,就是咳嗽、弯腰提东西等一些细小的动作都会使主动脉压力骤升,导致主动脉壁破裂,从而血液就会直接涌入人的胸腔、腹腔甚至心包,引起大脑、心脏等重要器官供血不足,导致患者出现休克甚至死亡。
杨渔隐突然走了,小莲子痛不欲生,但是方寸不乱,她把杨渔隐的过继侄子请来,商量了大爷的后事。根据杨渔隐生前的遗志,桐棺薄殓,送入杨氏祖茔安葬,不在家里停灵。
送走了大爷,小莲子觉得心里空得很。她整天坐在杨渔隐的书房里,整理大爷的遗物:藏书法帖、古玩字画,蕉叶白端砚、田黄鸡血图章,特别是杨渔隐的诗稿,全部装订得整整齐齐,一首不缺。
有一天小莲子不见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厨子老王等了她几天,也不见她回来。老花匠也不见了。老王禀告了杨梅隐的过继侄儿,杨家来人到处看了看,什么东西都井井有条,一样不缺。书桌上留下一把泥金折扇,字是小莲子手写的。厨子老王把泥金扇偷偷掖了起来,倒了杯酒,反复看这把扇子,他也说:"奇怪!"
老王常在晚上到保全堂药铺找人聊天。杨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一到保全堂,大家就围上他问长问短。老王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还把那把折扇拿出来给大家看。
座客当中有一个喜欢白话的张汉轩(此人在汪老的《异秉》中出现过,叫张汉。)他走南闯北,无所不知,是个万事通。他把小莲子写的泥金折扇靠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摇头晃脑,说:"好诗!好字!"大家问他:"张老,你对杨家的事是怎么看的?"张汉轩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不是人。""不是人?"——"小莲子不是人。小莲子学做诗,学写字,时间都不长,怎么能得如此境界?诗有点女郎诗的味道,她读过不少秦少游的诗,本也无足怪。字,是至玉版十三行,我们县能写这种字体的小楷的,没人!老花匠也不是人。他种的花别人种不出来。牡丹都起楼子,荷花是‘大红十八瓣’,还都勾金边,谁见过?"
"他们都不是人,那,是什么?"
"是狐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向何处去了。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不是狐仙是什么?"
"狐仙?"大家对张汉轩的高见将信将疑。汪曾祺是借张汉轩之口,将故事狐仙化了。
《聊斋新义》是汪曾祺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改写,汪曾祺在改写时,保留了古代笔记小说的叙事特点,削弱原著中传奇性的情节,以他独有的清新质朴的语言魅力及其一贯的小说创作风格,将古本《聊斋》的故事和人物注入现代意识,融合传统与现代的视角,从一个新的高度对原著中男女之间、人狐之间的故事进行颠覆、重构与提升。汪曾祺给1996年写就的《名士与狐仙》赋予了鬼仙的色彩,也可看成是《聊斋新义》的继续。汪曾祺是士大夫文化熏陶出来的最后一位作家,其“士大夫文化”主要来自于家庭,来自于祖父和父亲。汪曾祺的作品非常贴近生活,其笔下人物大多有原型,写出了人间烟火,写出了人生百态,也写出了士大夫的神韵。《名土和狐仙》,虽说作品主人公杨渔隐的原型是杨大房的杨莘,却有着杜少卿谈名利,真儒雅的名士风度,更有着汪曾祺晩年生活的心灵投影和精神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