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八十八,生于一九三五年夏天,农历六月二十二是她的生日。
虽然她出生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但其年幼时家境不错。我的曾外公名叫张全兴,聪明智慧,为人善良,在一河之隔二里之外的内乡县马山口古镇里做过生意,家底殷实,日子富裕,是庄上有名的“牌楼房家”。他养育三个儿子,我外公系他的二公子。他家大大小小十二间两层牌楼很高大、很气派,因此也招引周边做生意人家的嫉妒陷害。后来,邻村的官宦人家心生歹念,找来阴阳先生看宅子、立牌坊,在平时生意竞争中暗使绊子,从此影响了我曾外公的好生意,没过多久他家每况愈下,日子越来越不如从前。加上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我曾外公的三个儿子必须得有一个被“抓壮丁从军”。于是,三外公张振宝被迫抓壮丁去桐柏县从军。听说有一次在黄河边上作战,游过黄河后染病而死,被部队掩埋在曾经拍摄过电影《小花》的桐柏山上。一年之后,我外公的大儿子也幼年夭折,一大家子人连续失去了两条人命,使得张全兴曾外公焦虑过度,不久也患上病卧床不起,两年之后他老人家就含恨于九泉之下。
再后来,兄弟三家都分家另立门户。家道败落后的外公张振庭不甘失落,除了经常去北山砍柴换钱养家外,他像一个挑山工一样用双肩挑着中药材去湖北沙市、襄樊、老河口等地转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母亲年轻时虽然识字不多,但在野鸡脖村担任青年突击手。思路清,有激情,样样活干得风生水起,年年获得村班子好评。县委派驻村里的工作队长蒋先友伯伯非常看好我母亲的上进心和工作能力,他主动担任我母亲的入党介绍人,经过他们的培养锻炼妈妈顺利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我母亲二十二岁那年,县里在村级的优秀积极分子中遴选招工,妈妈面试成功后被分配到国营镇平县针织厂工作。她在“党员先锋班”做过一流挡车工、后整理工,虽说她文化水平低,但吃苦耐劳,爱岗敬业,干起活来“千斤重担也敢挑”。
1960年是河南人大逃荒大逃难之年,听说饿死了许多人。田里的庄稼几乎绝收,村上的大人小孩都是饥饿难耐,整日里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为了活命人们生尽千方百计去田间地头找食物,连刺角芽,榆树皮都早已成为大人小孩果腹度日的美餐。刚强得要命的外公外婆既不想方设法去庄稼地里刨食物,又不向亲戚朋友开口,天天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挣扎着。邻村在高丘公社搬运站工作的樊大爷看到此情此景后心声善念。他在赶着马车去县城进货时专门来到县针织厂,把外公外婆快要被饿死的消息告诉了我母亲。父母很快想尽办法,在街上购买了10斤白酒,一编织袋红萝卜,母亲硬是靠着肩扛手拎徒步80里路回到了娘家。
到家以后,母亲看到外婆院子里三只老母鸡瘫卧在地上,像三个垂垂老人一样气息奄奄,顿时火冒三丈高,数落外公一顿后,母亲让大舅磨刀霍霍杀了一只老母鸡,兑上红萝卜,熬上一锅鸡块萝卜菜,大家美美地吃上了一顿饱餐。后来,外公外婆就是靠着这白酒和红萝卜才熬过了那艰难困苦的岁月……
1961年为了出满勤创一流,母亲忍痛割爱将刚生下不久的小哥哥送到乡下让奶妈抚养。她深知,当孩子在妈妈怀中吮吸着她的乳液就如同吮吸着鲜甜甘美的樱桃一般。可那个时代那个年月她没有那样做。
一到礼拜日,妈妈总是徒步去到十八里外的乡下看望小哥哥。当她见到哥哥一副怯生生的如同路人娇小瘦嫩的脸庞时,她的鼻子里象灌了醋一样酸溜溜的;当她看到乡村少妇一个个怀抱稚子娇嗲嗲地吻脸蛋时,两行热泪无声地顺颊而下;当她掀起小衣裳瞧见小哥哥被烫伤的疤痕时,妈妈嚎啕大哭了,双手死死地搂紧小哥哥,边哭边用舌头舔食小哥哥两行晶晶莹莹的细线泪。那伤心痛楚样,一幕幕惹得围观的女邻居一个个背过身掩面而泣。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妈妈被迫回到了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变成了农民党员——一个地地道道的“早起五更晚下田,一天只挣一毛钱”的积极肯干而又极其普通的妇女干部。为此,刚强的母亲哭了好几场。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带着收获的果实欢快地离去了,冬天咄咄地向背负多重责任的妈妈走来。为了能让我们兄弟四人遮风挡寒,渡过冰冻三尺的隆冬而不被冻坏冻伤,妈妈手握纺车熬过了多少个困乏疲惫的日日夜夜。到了夜深人静无狗吠时,在吾家那爿小土墙院里,就只有冷冷清清的月光和嘤嘤嗡嗡的纺车声了。随着她右手腕娴熟均匀的旋转,那机灵的纺车便吱吱嗡嗡欢快地歌唱。摇困了,打几个呵欠;摇累了,站起来伸伸腿弯弯腰。听人说,母亲的手巧就巧在纤细的手指上,她捋出来的线穗子细密密,匀实实,那个儿就像比着做的。那纺车声清脆嘹亮,象小石河里潺潺流水,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欢快而动听。真真切切,那纺车声颇似摇篮曲,催我入睡,催我酣眠,催我进入甜甜的梦乡,催我闯入外婆家的河沙湾……
每每到了腊月母亲就熬煎起来。一是怕家里棉衣棉被少冻坏了我们,二是怕一大家子人缺吃少穿的,过新年了太寒碜。而我们弟兄几个正值长个子的年龄,整天吃粗粮、穿布衣,只有盼着过新年了才能穿上崭新的衣裳,才能吃上几天“大鱼大肉”,才能挣来十块八块压岁钱。爱唱儿歌童谣的奶奶于是就教我们:“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你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祭灶官,祭罢灶官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寻个文人写对子。二十五磨豆腐,老娘急着做衣服。二十六去割肉,带上酒肉看娘舅,回来炖上一锅肉。二十七宰公鸡,还要杀个老母鸡
。二十八白面发,蒸罢油卷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打罢烧酒罐黄酒。三十晚上玩一宿,围着火盆熬年守。大年初一放鞭炮,大人小孩扭一扭。”
我们一大群孩童听完奶奶的儿歌童谣嬉笑着,欢呼着,蹦蹦跳跳的跑走了。
终于盼到腊月二十三了,这是北方人的小年,也是一家人过春节的预演彩排。奶奶和母亲除了及早做好过年的计划外,就是发上一盆白面,准备着葱花、姜蒜、油盐。下午放学就是寒假了,我们兄弟姊妹一个个都拿着“三好学生”奖状,回家等待品尝奶奶那一箩筐黄愣愣脆嘣嘣、香甜可口的火烧。
我最期盼腊月二十六这天了,因为在县城忙乎工作数个月不曾回家的父亲伯父,一定会带回来好多过年的丰盛礼物。除了糖果瓜子花生外,还会有做工精致的上海产的小蛋糕小点心。细心的父亲还会买上几张漂亮时尚的窗花。不过那时的窗花大都是大红颜色的,而且图案单一,上边印的字也不像现今“吉祥如意”、“福寿安康”之类,全是些“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即使这样,母亲也十分欢喜。她还教我如何对称的把红红的窗花贴在粘有白纸的木制窗户上。等到瑞雪一降,满院子被映照得彤红彤红,十分好看,就像小人书上看到的景致一样。
三中全会以后,具有二十多年党龄的母亲也恢复了工作,她以普通党员的身份,重新走上了生产第一线。领奖台上几次看到母亲舒心的笑。
舒心的笑经常挂在妈妈的脸上——那时她笑,是因为身边有希望的男儿;现在她笑,是因为老党员带出来的两代党员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都相继干出了不同的业绩。
母亲退休后又挑起了伺候奶奶外公外婆和照顾孙子孙女的重任。我奶奶去世后,母亲便像我奶奶一样传承着好家风,好家训,勤俭持家,默默无闻地奉献了二十八年。
而今耄耋之年的母亲再也不熬煎过年了,一家人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每每到了过新年,家家都是变着法儿穿衣打扮,变着花样品尝舌尖上的“河南美味”。
母亲八十岁以后,每当冬季来临都要去深圳三弟家过年。前年,老妈对我说:“珂呀!你抽空带我去公安局办个护照!”
我说:“妈,你想出国哩?”
妈说,“你老爸活着时曾经想带我去香港一块儿旅游。可惜,他走的太早了。我要替他完成这个心愿!”后来,新春佳节时三弟带着老妈去香港游玩了好几天,她老人家开心得不得了。
前年三弟家又添了二孙子,一家人比较忙。春节前夕,生性要强的母亲硬是一个人从南阳机场飞到了深圳。她与两个重孙子黏糊起来不分老少
,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
二月二,龙抬头。母亲便嚷着三弟快给她买机票回老家。三弟想让老妈在深圳多住些日子,左推右劝,连哄带骗,但老妈还是老屋难舍呀!后来,她仍旧是一个人从深圳宝安机场飞回到了南阳。
老妈今年八十八,耳朵聋了眼也花;出门不戴助听器,逛街不愿拄拐杖。有一次,我说,“老妈,出门了戴上助听器与人交流方便,你为啥不想戴?”
妈说,“耳朵上挂个长线,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聋子。不好看!”我说,“给你买个高级的,看不见连线的。”妈说,“花恁多钱干啥?听不清了心也静,少许多烦恼。”
耄耋之年的母亲依然很喜欢打扮,只要孙辈们结婚生子,她都要穿上崭新时髦的衣裳出场,临出门前对着镜子,把白花花的满头银发梳得顺溜溜,齐整整,油光可见;并用双手挤出大宝奶液不停地在脸蛋上抹。
母亲今年八十八,弯腰驼背听力差,但她骨子里的刚强永不褪色。她真不愧是拥有六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她的刚强,她的善良好像与生俱来一样,伴随着母亲走过了八十八个春夏秋冬。她一生经历过很多磨难,养育了四个男儿,平日里生活简朴,喜欢喝面疙瘩,吃家乡饭,仔细想想这就是她长寿的秘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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