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悲”字别样情——试论《项脊轩志》的悲情
(2012-06-18 21: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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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悲”字别样情
——试论《项脊轩志》的悲情
瑞安二中
入选苏教版必修五的《项脊轩志》是明代杰出的散文家归有光的名篇,数百年来,它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是有口皆碑的琼篇。对它的情感解读说法各一。有人认为是追忆亲情之作。《教学参考书》便认为它围绕“百年老屋”几度兴废,追忆昔日的读书生活和日常琐事,寄托了作者对祖母、母亲和妻子的深情怀念,并抒发了人亡物在、三世变迁的身世之感。有人认为它体现了一个没落地主家庭的子弟对家道中落的身世发出的惋惜和哀鸣,同时也是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沉痛凭吊。也有人认为它抒发屡试不第、怀才不遇、有负亲人所望的痛楚之情。
要想客观、正确地理解和把握作品的思想情感,必须要知其人、论其世,了解作者的人生经历甚至是家族背景。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当翻读归氏文集,理清归有光的家族背景、人生经历之后,我认为《项脊轩志》抒发的情感不能一概而论,正文与补记同样抒“悲”情,但因为写作时间、写作背景的不同,正文和补记部分抒发的“悲”情截然不同,前者悲而不痛,甚至隐约透露着锐意进取的豪情与自信;后者悲而至痛,痛到欲哭无泪,痛到哀婉凄恻。这真是一般“悲”字别样情啊!
风华正茂悲中蕴斗志
我们读归氏文集可以发现,归有光的祖先曾经荣显一方。归有光在《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中写到:“昔我归氏,自工部尚书而下,累叶荣贵,迄于唐亡。吴中相传谓之著姓。”①再到后世,归氏子孙对入仕不感兴趣。五世祖归度永乐中曾“以人才征,辞不就”。四世祖归仁“以高年赐冠服”。曾祖归风“弘治二年,选调城武县知县”,“然曾祖雅不喜为吏,每公退,辄掷其冠曰:‘安用此自苦?’亡何,以病免归”。②“吾归氏虽无位于朝,而居于乡者甚乐。县城东南,列第相望。宾客过从饮酒无虚日,而归氏世世为县人所服。时人为之语曰:‘县官印,不如归家信。’”③“高祖与诸弟出,常乘马,行者为之避道。”④宾客盈门,势力很大,盛极一时。“(沈)大中之居,本吾从高祖之南园。弘治、正德间,从高祖以富侠雄一时。宾朋杂沓,觞咏其中。蛾眉翠黛,花木掩映。夜深人静,环溪之间,玄歌相应也。”⑤可见高祖的南园排场之大,宾客之盛、环境之美。归家的姻戚也都是“吴中著姓”,如归有光妻家魏氏、王氏,母家周氏,祖母家夏氏,祖母外家张氏等。这些家族高闳大第,耕田数百亩,仆役成群,宾客盈门,或武断乡里,或惠利一方,都是以力农起家并取得一定地位的。凭借大量的田产、众多的仆属,壮大了家族的声势。
然自正德以来,“税籍日以乱,钩校日以密,催科日以急,而逋负日以积。……至于今而力竭气尽,已不胜其弊。”⑥繁重的徭役使各大家族相继沦谢。“先皇帝之初,诸祖相继沦谢,而外祖字高年。然皆苦徭赋蹙耗矣。”⑦到了祖父归绅和父亲归正这两代人,族中均没有人得到功名,以布衣终老。在封建社会里,一个家族中有没有人做官与整个家族的兴旺是有密切关系的,由于上两代人都没有人出仕为官,仅仅依仗祖上传下来的家业是很难长久维持家族兴盛的。“迨今五六十年间,吾王父仅仅能保其故庐,延读书一线之绪,如百围之木,本干特存,而枝叶向尽,无复昔日之扶疏。”⑧归氏大家族便在这五六十年间没落了,主干虽存,枝叶尽落。
归氏大家族到归有光这一代人事实上已经完全败落了。先前所书高祖之南园“鞠为草莽几年矣,最后乃归(沈)大中”⑨。不仅经济衰微,就连家风也日薄。他在《家谱记》中痛斥道:“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末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玩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⑩归氏家族人心已散,没过多久,便分崩离析、土崩瓦解了。归有光是个经术甚深,讲孝友之道的人,面对着衰败的家世,他常常“太息流涕”、“深自伤悼”⑾。他不甘心家道就此中落,他要试图改变这一切:“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⑿他急切希望通过自己一人博取功名,从而光耀祖宗,重震门庭。
了解了归有光此等家族背景之后,再来品正文的文句,便能准确理解他深蕴在文章中的“悲”情。
品项脊轩旧貌新颜。偌大一个家族,竟衰落到子孙寻一方僻静幽雅处读书皆不可得,岂不悲哉?最终只寻到“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尘泥渗漉,雨泽下注”,“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的“百年老屋”,岂不悲哉?且要归有光自己亲自动手去整饬,岂不悲哉?然而即便“稍为修葺”、“前辟四窗”,也仅仅“使不上漏”,“室始洞然”和添了幽雅之气。这“可喜”岂不浸透着作者家道中落的“可悲”?然此“悲”,悲而不哀,昂扬奋发。从归有光在修葺后的庭院中“杂植兰桂竹木”可见一斑,屈原以兰桂譬喻美德,后人以竹子象征志节,种植兰桂竹木让我们看到了作者的志趣高远。“余少时有狂简之志,思得遭明之时,兴尧舜周孔之道”⒀,“余少不自量,有用世之志”⒁。归有光是一个很具有家族观念的人,他目睹了十余年来家族的衰败,此“有志于学”的巨大动力自然就是成就功名,重振家业,兴邦知礼。故正文之“悲”,悲而不哀,昂扬奋发。
品“诸父异爨”。历史上的归家曾有过五世同堂的记录,他祖父的高祖死前留有遗训:“吾家自高、曾以来,累世未尝分异。传至于今,先考所生吾兄弟姊五人,吾遵父存日遗言,切切不能忘也。为吾子孙,而私其妻子求析生者,以为不孝,不可以列于归氏。”⒂作为归氏后裔中的长子,归有光不仅将此视作一条必须恪守不渝的家训,而且由衷地神往“累世未尝分异”的家族盛景。他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项脊轩”,就是缘于其远祖归道隆曾居于江苏太仓之项脊泾,此中所寓怀宗追远之意非常明显。可惜,在历史的进程中,归家的子孙早已将这一遗训抛之脑后。“诸父异爨”击伤了归有光家族崇拜的拳拳之心,反过来却也激发了他埋首苦读以博取功名、复兴家业的进取之志。十八岁的归有光踌躇满志,相信凭一己之力能振兴家邦。故正文之“悲”,悲而不哀,昂扬奋发。
品妪忆母亲。归有光八岁丧母,关于母亲的记忆均求诸长老而得知。“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辄牵衣问先世故事。”⒃所得也大多是母亲严格的教育、督其成才之故事。“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⒄母亲重视子女的教育,希望归有光及其姊妹能够掌握知识,求得立身之本。妪忆母亲,“语未毕,余泣,妪亦泣。”此泣声不仅仅表达了念母之情,更是隐含了自我砥砺、承继母志、建功立业的人生激励。故正文之“悲”,悲而不哀,昂扬奋发。
品大母持笏。疼爱自己的大母已不在人世,“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同样已是“子欲孝而亲不在”,为何回忆母亲仅用一“泣”字,回忆大母便是“长号不自禁”?这不仅因为大母的关爱点点滴滴我都感受在身,铭刻于心,更重要的是大母寄予的厚望比母亲更深,至少在归有光感受来说如是。“吾家读书久不效”以致于家道中落,大母希望族中唯一还能有望功成名就的我能一振家声,“儿之成,则可待乎?”大母的殷切期望之语如在耳畔,大母将珍藏多年的她的祖父夏昶在宣德年间任太常寺卿所执象笏交付给了他,可见祖母对孙儿的爱惜之切,依重之深,希冀之大。归有光承受的哪里只是一个象笏啊,那是一个老人的重托,那是一个家族的使命。故正文之“悲”,悲而不哀,昂扬奋发。
十八岁的归有光悲家道中落,悲族人不争,悲至亲不在,然风华正茂的归有光亦有“少年心事当拿云”的豪情,“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业已三年,离科考秀才、补苏州府学生员仅剩一年,憧憬在前,责任在肩。故正文部分作者意在借轩明志,思昔抚今,自诫自勉,激励自己立志苦读,奋发进取。琐细的叙说间透露出来的精神基调是昂扬奋发的。作者成就功名、重振家业的思想贯串始终,统摄正文。
历尽沧桑悲中含凄婉
正文写罢至附记的十三年间,归有光悲喜浮沉,尝尽人生的酸甜苦辣。
十八岁著《项脊轩志》正文,二十岁以童子试第一考中秀才,二十三岁娶魏氏,即文中所写的“亡妻”,这期间五年的生活可谓一帆风顺。一个早失母爱、在政治上又还没有发迹的年轻人,也只有在婚姻生活中寻求精神的抚慰和寄托。据归有光《请敕命事略》,魏氏父为光禄寺典簿,伯父是“当世名儒”庄渠先生。魏氏一族在当地是声名显赫的大家族。魏孺人“少长宝贵家”,而归氏家道中落,物质生活比较清贫,但魏孺人从未有怨言,而是“甘淡薄,亲自操作”,就连回娘家看望父母时,也从不向娘家提起自己的困难,直到生了病,娘家派人来探视,才惊讶地发现归家“基贫之如此也”⒅。二人感情甚笃,她平时常劝慰归有光:“吾日观君,殆非今世人。丈夫当自立,何忧目前贫困乎?”⒆鼓励他不要为眼前的处境所困扰,应该立志干出一番事业来。这样的妻子给年轻的归有光内心以莫大的慰藉。夫妻二人琴瑟和谐,然而好景不长,婚后六年,妻子突然病逝。“人以为有德如此,不宜矢殁,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⒇其后2年间“仅存一女”竟也早夭。嘉庆十六年,妻子的陪嫁丫鬟,见证着他与妻子鹣鲽情深的婢女寒花竟也早早地死了。生命如此脆弱,时光如此快迅,人生际遇如此不可捉摸!
而在仕途上,自二十岁以童子试第一考中秀才,补为苏州府学生员,后又以贡生入选南京太学,同年南京乡试未中。之后便一直屡试不中。他承受着事业与生活的双重打击。直到写作本文补记后一年,归有光受到主考官张治的赏识,举为应天乡试第二名,他也因此声名大振。这当然是后话,作者写作补记时是不知的。写补记时,作者已经三十一岁,正处于人生困顿窘迫之际,心情极为黯然萧索。因此笔调也便较正文更为含蓄蕴藉,更俱深情远韵,可谓语愈淡而情愈深,辞愈疏而韵愈远。
了解了归有光的这一段人生经历之后,你再来品补记的文句,才会被深蕴在文章中的“悲”情彻底感动。
品“凭几学书”,妻子伴读的情景犹历历在目。魏氏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音。她的到来不但不会打扰作者读书的清净,反而减少了苦读的单调,给小书屋平添了无限生趣。“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寥寥数笔不仅绘出了夫妻间的恩爱缠绵,更写出了妻子与自己志趣相投和对自己的理解支持。面对如此贤惠的妻子,想想自己为功名打拼这么些年,“应举连蹇不遇,常恨生当太平之盛,徒抱无穷之志,而年往岁徂,茕然无所向往”(21),无限感慨,千般滋味涌上心头,此中苦况,只有归有光自知。
品“述诸小妹语”,妻子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萦绕。“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小妹们单问阁子,可见妻子回娘家经常在她面前提起阁子,以至她们对此充满好奇。妻子反复提及项脊轩是因为有她深爱的夫君在那里读书,小妹不懂姐姐说阁子,实则是在夸奖自己的夫婿。天真之语却是作者伉俪情深之见证。回忆越美丽,悼亡之痛越深刻,痛到不能“泣”,痛到不能“长号不自禁”,痛到欲哭无泪,痛到哀婉凄恻,深沉含蓄。
品“室坏不修”,把“室坏”与“妻死”互相联系地写出,有无限哀伤。小小的阁子里,曾有祖母的期望,母亲的怜爱,更有妻子的柔情密语。祖母死了,母亲沒了,仅仅共处六年的妻子也亡了,一切都如梦如烟,去而不返。人心碎,情伤了,难以修补愈合;屋破损了,随它自去吧!“室坏不修”没有说悲,而悲得沉重;没有言情,却情深无限。写妻死后自己的寂寞悲凉,亦可见出悲。
品“不常居”,是为生活所迫,还是主观上的逃避?作者自束发读书轩中,至今已有十五六年了,期间多少汗水与泪水、欢乐与温暖都与项脊轩息息相关。然今一朝弃置达两年之久,在久病无聊的情况下“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可见爱妻病亡对作者的打击之大、影响之深。而细心的读者也一定发现,此时作者竟称项脊轩为“南阁子”,似乎项脊轩已不复存在,现在它在作者的心目中只是一间“南阁子”,一间昏暗破败的“南阁子”。心灰意冷、了无生趣的黯然心境随一声“南阁子”寂然而出。“复葺”后,“其制稍异于前”,然对在这间斗室里生活了十几年,对室中一器一物、院内一草一木都极为熟稔的作者来说,却极易产生人逝而物亦亡的沧桑之感和不甚习惯的抵触之情。加之科考不利,生计无着,作者索性连年在外奔波,以免在这易惹伤心之地徒增伤心之情。
品“今已亭亭如盖”,树在,人亡。树犹在此,亲手植树之人而今安在哉?树已亭亭如盖,亲手植树之人亡去已几何?无疑,在作者的心目中,此妻子“手植”的枇杷树已经成了妻子的象征。见到“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便使他联想到亭亭玉立的妻子。睹物思人,情何以堪?文章不言悲伤,但伤痛之情溢于言表。“亭亭如盖”那树;魂兮归来,那人;悠悠,那情。作者以平淡之笔蕴满腔幽思、满腹伤感于枇杷树上,平平写来,淡淡收住,以其此悠悠不尽的笔外之致、文外之意,引发读者凄婉惆怅的共鸣。
十八岁的归有光虽经历家族衰颓、母亲祖母的相继过世,相较而言,毕竟只能算是人生的外伤,加之年轻对科举的憧憬,一切除了引发他的伤感之外,更重要的还激发了他砥砺奋进之雄心。但爱妻之死,不仅使人到中年的归有光失去了仅剩的精神依赖和情感慰藉,而且让一度平复的家族分崩离析之悲、母亲祖母俱丧之痛、功名多舛渺茫之叹一股脑儿地卷土重来,几乎摧垮了归有光的生活热情和人生信心。爱妻之死,夺去了归有光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补记之“悲”,简直痛彻心扉。
正文写“悲”,补记书“悲”,然因人生遭际的不同,蕴于文中的情感亦不同。知其人、论其世便能让我们走入归有光的内心世界,去品读他的一般“悲”字别样情。
【参考书目】
①归有光:《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344页。
②⒂归有光:《归氏世谱后》,《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637页,第638~639页。
③④归有光:《归氏世谱》,《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638页。
⑤⑨归有光:《卅有堂记》,《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376页。
⑥归有光:《送宋知县序》,《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196页。
⑦归有光:《六母舅后江周翁寿序》,《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330页。
⑧归有光:《叔祖存默翁六十寿序》,《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345页。
⑩⑾⑿归有光:《家谱记》,《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
⒀归有光:《梦鼎堂记》,《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433页。
⒁归有光:《沈次谷先生诗序》,《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30页。
⒃归有光:《家谱记》,《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436页。
⒄归有光:《先妣事略》,《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594页。
⒅⒆⒇归有光:《请敕命事略》,《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586页。
(21)归有光:《上赵阁老书》,《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8月,第135~1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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