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什么是空的（组诗）

            ——王怀凌

春天里

是春天吗？我还没有听到鸟鸣的邀请

院子里常来常往的那群麻雀，我视它们为亲人

穿土灰的衣衫，只为谷糠而吵闹

桃红李白们，我提前向你们问好

回家路途还很遥远吗？

此时，春风已占据了大半个江山

只留下背阴处少许积雪，成为这个时代的病根

花要高过头颅，绿要卷土重来

时间的箭矢不可能生锈，它要消灭死亡的惰性

一切新生事物，都是旧的规制的笼子里放生的老虎

路过春天，也统领春天

明天，就是二月二了

二月二，龙抬头

我不去理发店，我去医院

病历上三年前的确诊，今天又茁壮了些

------春天让万物生长

这不疼不痒的小确幸，不可能剥夺我的春天

那么，活在这个春天，我必须得干点什么

------我果断地让大夫把存留在我体内的沉疴连根拔起

手术刀犁开疆土的一小部分，我感到了微微的凉意

那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送给春天的小礼物

        2020，3，14

 

我放养的生灵还没有找回自己的花容和语速

天空倾斜。有时

是乌云放低姿态

压顶，瓢泼是它的表达

局部即为全部

 

大地陡然直立，扬言飞沙走石

狮子竖起鬃毛

譬如前天那场沙尘暴

快得天地混沌

如同来自另一个空间扩散癌

 

三天了，我放养的生灵

还没有找回自己的花容

和语速

2021，3，17

 

 

 

 

雨水和雪花走过窗口

坐在阳台上看书，有点凉，却是唯一的选择

雨水和雪花走过窗口

 

一场沙尘暴刚刚过去

雨夹雪，联手收拾拖泥带水的残局

 

窗外的桃花开了

无数粉嘟嘟的小嘴唇在枝头叫春

 

雨夹雪，是桃花的劫难

 

我那么固执地坐在阳台上，忍受冷

看雪花和桃花在一个上午走完短暂的一生

2021，3，19

 

说起远方

 

油菜花浸淫秦岭以南，也传染给陇山之南

一条黄金切线为时光划出了重点

而陇东的草木仍在沙尘与风雪的半径中抽搐

天气预报:今夜雨夹雪，并伴有轻微扬尘

油菜花就成了远方

 

说起远方，我内心凄凉

这一生，似乎只做了三件事:白日做梦、纸上谈兵、颓废

哺育孩子和写诗一样，爱了一生，潦草了一生

忽然就老了

一架机器正在塌垮的路上

想走的路没有尽头

那么好的河山，那么远的远方

 

想起小时候，围着房前屋后穷游

江山就在三道沟和两道粱之间

夏天草木葳蕤，冬季白雪皑皑

云雾缭绕的米冈山就是我心心念念的远方

我仰望着云，也仰望着鹰

一只麻雀的翅膀成为梦中的荣光

那时，我成天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

但我连县城也没去过

及至工作快三十年了，天安门上的太阳仍旧在歌声中日日升起

而我的诗总是摆脱不了草木与泥巴的胎记

被见过世面的人笑话

烦心的事不值一提

时间和碎银都是续命的药粒，须精打细算

 

当然，也去过一些好地方

譬如:在泰山看日出，在渤海冲浪，南海潜水

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数星星

在天山看巴格达峰的雪光……

十年前送爱女去南方读书，携母亲和妻子同游江南

母亲第一次出远门

第一次坐飞机、坐高铁、坐地铁、坐轮船

江南多水，母亲的眼里波光粼粼

那是母亲一生的骄傲

她穿着从周庄一个小店里买来的蓝底白花的汗衫

(年轻时看过的一部电影里女主角的装扮，临终前还反复叮嘱小妹要装进她的棺椁一同带走)

母亲迫不及待的告诉乡下的姐妹们

"到处都是水呀，清亮亮的水晶宫''

------那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安慰

回到家，我没有写诗，也没有遗憾

 

说起远方，我依然在地图上攻略

我怀疑自己的能见度，怀疑迷失

世界那么大，而宁夏那么小

那么小，我还没去过沙湖

没在苇荡中泛舟，在沙滩掩埋谎言

当然，我至今尚未登上过屋后的米冈山顶

     2021，3，20

 

途说

小时候，依稀记得

河对面山坡上每有野狐在夜间哀号

清晨，必有一道白雾从谁家门口通向山地某一处幽静

 

不出三日

村里定有老人过世

且黄泉路就是白雾的起点到终点

 

多么神奇

多么诡异

 

那时我还小

在破译与途说的聊斋中茫然无措

 

及至变老，见多了狐妖，也见惯了云山雾海

真相、理由都不重要了

那些与年龄有关的蛊惑却格外迷人

   2021，3，22

 

 

 

雨在下……

雨点轻叩窗台，失眠的人荡气回肠

节奏告诉我:雨脚疏朗。与期待中的细密尚有距离

但终究还是盼来了

 

这个春天，我有着比往常更加热切的渴望

手握生杀大权的倒春寒来过，行囊中装满末日审判的沙尘暴来过

唯独缺少涟漪

我已裸露了很久

我已蒙羞了很久

这个清瘦的书生，身体里积蓄了太多的苦水

季节发出去的请柬均迟迟没有回应

 

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天

桃花将谢未谢，杏花将开未开

我在黎明时分收到来自天堂的问候

哦，这小小的救赎

"悲壮的人生……"

    2021，3，30

 

 

 

天为什么是空的

 

鸟无枝可依

云无山可恋

 

那么蓝，海水一样

却无鱼

 

昼夜走过，日月轮回

它只交出底色

 

连一点牵挂也没有

空得无法虚构

     2021，4，11

 

父亲的罐罐茶

盘腿坐在炕头的男人，像一尊泥菩萨

漠然，陈旧。俗世的烟火薰染得目光浑浊，面容模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窗户，也不能使他明亮起来

泥土的坯胎，总归难镀金身

泥菩萨一样盘腿坐在炕头的男人

呼儿唤女为他生火、打水、熬罐罐茶。仿佛一夜之间

火炕烘干了他身上的全部河流

仿佛干涸的河床，急需注补给新的水源

梦中惊醒的孩子，只能服从于纲常与威严

对房前屋后的篱笆墙做蓄谋已久的破坏

这个男人，春天从山里砍伐回荆棘，密植成圈套

种上韭菜、萝卜和旱烟……

秋后命令我们每日拆解业已干枯的尸骸

一寸一寸变成火焰，直接大地露出本来面目

生火年复一年，熬煎日复一日

我曾在心里无数次质问过:举手之劳

何以让一个孩子在寒冷中经受磨难？

直到时光败北，父亲老去，我在炉火通红的屋子里喝茶怀旧

母亲告诉我，泥菩萨不想让我养成懒睡的习惯

 

       2021，4，12

 

拜佛

 

我参观过很多寺庙

从青藏高原到东海沿岸

 

我见过的佛像

有金的、银的、铜的、铁铸的、泥塑的，也有木刻的，或立或坐或卧

 

我也见过行行色色的拜佛者

男、女、老、少

 

要拜的都是同一个

不同的是规格和工艺

         2021，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