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憑、凭”的音义

万 献 初

浩宇风问：万老师好！课文《前赤壁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论语·述而》“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句中 “冯虚、冯河”的“冯”为什么都读为“凭”呢？敬请指教，谢谢！                                

讨论：冯，繁体作“馮”，《说文》“冯，马行疾也。从马仌声”，段玉裁注“马行疾冯冯然，此冯之本义也”，元戴侗《六书故》“冯，马行疾蹄声”。仌即冫，是冰的象形字，象堆积冰凌形。“冯”从马仌声，是马快速行走发出的清脆坚实的“冰冰砰砰”马蹄声，是个象声词，就像“笃”表示马行迟缓沉重发出“咚咚笃笃”的坚实之声一样。《说文》“笃，马行顿迟，从马竹声”。“冯”由马行迅疾坚实引申出很多义项来，段玉裁注“冯者，马蹄箸地坚实之貌，因之引伸其义为盛也、大也、满也”。还有《广雅·释诂二》“冯，怒也”；《玉篇》“冯，乘也，登也”，都与马行、乘马相关。“冯”有两读。

一读《广韵》扶冰切，並母蒸韵平声，今读pínɡ ，是本读。由马蹄箸地坚实引申为“盛、大、满”，《左传·昭公五年》“今君奋焉震电冯怒，虐执使臣，将以衅鼓”，杜预注“冯，盛也”。义转为“盛怒，愤懑”，《庄子·盗跖》“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成玄英疏“体气悦泽则愤懑斯生”。怒加于他人为“欺陵、侵侮”，《周礼·夏官·大司马》“冯弱犯寡则眚之”，郑玄注“冯，犹乘陵也，言不字小而侵侮之”；《左传·襄公十三年》“君子称其功以加小人，小人伐其技以冯君子”。由乘陵犯上义转为“登、乘”，《荀子·宥坐》“数仞之墙而民不踰也，百仞之山而竖子冯而游也”；《新唐书·奸臣传上·李义府》“冯高窥觇灾眚，众疑其有异谋”。由“登、乘”义转指“倚凭、靠”，与“凭”通用，《史记·魏世家》“中旗冯琴而对曰：王之料天下过矣”；《汉书·王莽传下》“读军书倦，因冯几寐，不复就枕矣”，颜师古注“冯读曰凭”。再为“凭借、依恃”义，《左传·僖公五年》“神所冯依，将在德矣”；三国魏嵇康《幽愤诗》“爰及冠带，冯宠自放”。因此有“冯虚”一词表示“凌空、腾空”，宋苏轼《前赤壁赋》“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清葆光子《物妖志·音乐·琴瑟琵琶》“生愈添怏怏，惜不能效冯虚之御风也”。

由马行迅疾坚实义转又有“冯河”一语，《尔雅·释训》“冯河，徒涉也”，《易·泰》“用冯河，不遐遗”，孔颖达疏“无舟渡水，冯陵于河，是顽愚之人”；《诗·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毛传“冯，陵也。徒涉曰冯河，徒搏曰暴虎”，《吕氏春秋》引高诱注“无兵搏虎曰暴，无舟渡河曰冯”。《论语·述而》“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邢昺疏“空手搏虎为暴虎，无舟渡河为冯河”。为什么无舟渡河曰“冯”呢？段玉裁《说文》“冯”下注“按马行疾冯冯然，此冯之本义也。展转他用而冯之本义废矣。……或假借为淜字。如《易》、《诗》、《论语》之冯河皆当作淜也”。说文·水部》“淜，无舟渡河也，从水朋声”，段玉裁注“《小雅》传曰：徒涉曰冯河，徒搏曰暴虎。《尔雅·释训》、《论语》孔注同。淜正字，冯假借字”。从听觉上来分析，“淜”从“朋”声，有“群、众”义，“淜”应为一群人或动物徒步涉水过河时发出的“peng…peng…”之声，沉闷而实在。也像是马从封冻河流的冰面上“冰冰砰砰”地走过，故指不用舟船徒步涉水过河。“冯河”的“冯”，又假借为“凭”字，段玉裁注“冯，或假为凭字，凡经传云‘冯依’，其字皆当作‘凭’”。也有写作“憑河”的，晋葛洪《抱朴子·重言》“翫憑河者，数溺于水；好剧谈者，多漏于口”。附带说说“暴虎冯河”中的“暴虎”，暴本作“㬥”pù，构形本义依段玉裁注为“日出而竦手举米晒之”，有迅速展开及强力义。《尔雅·释训》“暴虎，徒搏也”，郭璞注“空手执也”，郝懿行《尔雅义疏》“㬥（暴）者，搏也”。“搏”从“尃”，“尃”从“甫”，“甫”从“父”，“父”是手（又）持石斧逢山开路者，石斧的快口是展开的，因此从“甫”字都有“展开”的核心义素。“暴、搏”都有强力展开义，可相互训释，《诗·郑风·大叔于田》“袒裼暴虎，献于公所”，朱熹注“暴，空手搏兽也”。空手对打需要将自身的力量全部释放伸展开来，强力出击才可克敌制胜，故“暴虎”就是“徒手搏虎”。

“冯”二读《广韵》房戎切，奉母东韵平声，今读fénɡ，属于专名音变，“蒸-东”主元音有别，但都有后鼻音韵尾。为古地名，如《左传·定公六年》“郑于是乎伐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又为姓氏，如西汉有冯唐，东汉有大将军冯异等。

憑，《广韵》扶冰切，並母蒸韵平声，今读pínɡ，与“冯”的本读同音。《说文》无“憑”字，当是“冯”常用作地名、姓氏之后，其倚凭类义项加“心”旁造形声字“憑”来分担，后此类“憑”都简化作“凭”。《小尔雅·广言》“憑，依也”，义指“靠、倚”，《书·顾命》“相被冕服，憑玉几”，陆德明释文“憑，《说文》作凭，云依倚也”。南朝梁江淹《杂体诗·效孙绰〈杂述〉》“冏冏秋月明，憑轩咏尧老”。进而有“依托、依附、根据”义，《文选·陆机〈苦寒行〉》“猛虎憑林啸，玄猿临岸叹”，李善注“憑，依也”；晋干宝《搜神记》卷四“忽闻有神呼曰：我天帝使者，欲下憑君，可乎”；《宋书·恩倖传序》“曾不知鼠憑社贵，狐藉虎威”；唐韩愈《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知今，不可口传，必憑诸史”。作名词指所根据的事物、证书等，《隋书·礼仪志一》“重檐复庙，五房四达，丈尺规矩，皆有准憑”；宋周煇《清波别志》卷上“先是，贯在北境，约赵良嗣归国，以副使印给憑”；《宣和遗事》前集“归家切恐公婆责，乞赐金杯作照憑”。也表示“满、满足、盛大、盛怒”义，《楚辞·离骚》“众皆竞进以贪婪兮，憑不猒乎求索”，王逸注“憑，满也，楚人名满曰憑”；《列子·汤问》“帝憑怒，侵减龙伯之国使阨，侵小龙伯之民使短”，张湛注“憑，大也”；《后汉书·班固传下》“霆发昆阳，憑怒雷震”，李贤注“憑，盛也”。也用指无舟渡河、徒涉，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汾水》“自都虑至羊肠仓，将憑汾水以漕太原”；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永宁寺》“不意兆不由舟楫，憑流而渡”。也有“憑虚”指“凌空”义，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张伯英书如汉武帝爱道，憑虚欲仙”；宋张孝祥《菩萨蛮·登浮玉亭》词“此意忽翩翩，憑虚吾欲仙”。

凭，《广韵》扶冰切，並母蒸韵平声，今读pínɡ ，与“冯”的本读同音，现代汉语作“憑”的简化字。《说文》“凭，依几也。从几从任。《周书》曰：凭玉几”，段玉裁注改为“任几”，谓“任几，犹言倚几也，会意”。《周书》“凭玉几”，《尚书·顾命》作“憑玉几”。“ 凭”构字本义就是人倚靠在几上。先表“依着、靠着”，《书·顾命》“相被冕服，憑玉几”，说文·几部》引作“凭玉几”。唐白居易《寄湘灵》诗“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宋朱熹《答陈才卿书》“熹今年足疾为害甚于常年，气全满，凭几不得，缘此礼书不得整顿”。再表示“任凭”，《红楼梦》第六一回“我们纔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甚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也有“凭虚”一词表示“凌空”，元陆文圭《减字木兰花慢·滕王阁》词“听佩玉锵鸣，骖鸾小住，高阁凭虚”。

总之，“冯”从马快速踏地的“冯冯”声，引申有“盛大、盛怒”义，又有“乘、登”义，再有“凭陵、倚靠”义，读pínɡ。“冯虚”即“凌空”，凌驾太空乘风而行。“冯”后多用于地名和姓氏，读fénɡ，其“凭依、凌驾”义造形声字“憑”pínɡ来分担。而同音字“凭”pínɡ造得较早，且构字本义就是人靠几，所以“憑”字基本上都可用“凭”来代替，现代“凭”作“憑”的简化字，“憑”不再使用。“凭”取代“憑”，也就取代了“冯”的“凭依、凌驾”义。“冯虚、憑虚、凭虚”本是同一词，读pínɡ。而 “暴虎冯河”中的“冯”，本字可能作“淜”，是群体动物徒步过河发出的“淜淜”或“冯冯”之声，也可以写作“冯河、憑河、凭河”，古代文献多作“冯河”， “冯、憑、凭”都读pín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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