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胡林翼的病重去世,据说与一件事情有关。
据薛福成《庸庵笔记》记载:“有合肥人刘姓,尝在胡文忠麾下为戈什哈,既而退居乡里。尝言:楚军之围安庆也,文忠曾往视师。策马登龙山,瞻眄形势,喜曰:“此处俯视安庆,如在釜底。贼虽强,不足平也。”既复驰至江滨,忽见二洋船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文忠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文忠前已得疾,至是益笃。不数月,薨于军中。盖粤贼必灭,文忠已有成算。及见洋人之势方炽,则膏肓之症,着手为难,虽欲不忧而不得矣!阎丹初尚书向在文忠幕府,每与文忠论及洋务,文忠辄摇手闭目,神色不怡者久之,曰:“此非吾辈所能知也。”噫!世变无穷,外患方棘,惟其虑之者深,故其视之益难,而不敢以轻心掉之。此文忠之所以为文忠也。”
胡林翼不久就去世了,噩耗传来,曾国藩十分伤感地说:“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调护诸将,天下宁复有斯人者哉!”这确实是十分中肯的知人之言。
关于“赤心以忧国家”,从薛福成笔记中已经可以见出,当然从今天来看,最难得的是那种走在时代前面的远见。以后李鸿章所谓“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数千年未有之强敌”,曾国藩说海防于国家“是第一件大事。”认为购买外洋船炮,系“今日救时第一要务”,左宗棠亦亟谋仿制西洋船炮,可谓皆从此出,此是中国洋务运动之开始。
至于“小心以事友生”,胡林翼在曾、胡、左湘军三巨头中,则有七荐左宗棠,救其出死地;数荐曾国藩为督抚,倾鄂省财力慷慨而坚决以支撑曾军,源源不断地提供巨额粮饷军需等,此皆昭昭在史者。咸丰九年,有人建议略减支援曾军数量,胡林翼坚决不允,说:“此万不可行之事 !涤公忠义冠时,斧柯未具,专恃鄂省之饷。” 无论如何,供给曾军之饷“不可丝毫欠缺”!胡林翼千方百计地为曾国藩谋取疆吏之权柄,盖欲曾氏一身“任天下之安危,掌三江之兵事”。为了加强曾的权势,供其所需,应其所求,胡氏 真 是无所顾惜,以至将自己的精锐霆字营 6000 多人和礼字营 2000多人慷慨拨归曾氏。胡林翼去世后,曾 国 藩感 叹 :“ 从 此 共 事 无 极 合 心 者 矣!” 说 靠 胡林翼“事事相顾,彼此一家,始得稍自展布有今日,诚令人念念不忘”。
曾 、胡、左三人性格各异,其中左与曾性格相差甚大,曾国藩学有余而才不足,城府极深;左宗棠则素以才气自负,心高气傲,喜怒皆形于色,故素不喜曾为人,以至人前人后常责骂之。胡林翼性格豪爽,为人豁达,与左同为性情中人,少年时性格颇为相似,中年以后,心胸日益宽广,敢于担当,为国家大事能容、能忍、能让。作为世交、密友兼姻亲,他常规劝左宗棠,告诫他“此时世俗惟让美可以免祸”。左宗棠很感动,说:“我刚而褊,公通且介。”“通而介”,就是既能圆融通达,但又能坚持原则,人品耿介,毫无掩饰。左以幕僚身份在湖南实掌军政大权多年,与胡林翼在湖北作坚强后盾是分不开的,对此,左宗棠十分明白,曾说:“湘固鄂皖。我司其隐,公任其难”。咸丰九年(1859)左宗棠为政敌陷害,面临大难,在参与营救的湘系同僚中,胡林翼最为关键。因为此案由湖广总督官文受命全权审办,可以说,没有胡林翼竭尽全力,这个难就了不了。正因为如此,胡林翼去世后,左宗棠发出了“自公之后,无与为善,孰拯我穷,孰救我褊”的感叹。
对于左曾矛盾,胡林翼除了劝诫左外,又尽量在曾面前作出解释,说左“秉性忠良,才堪济变,敦尚气节”,只是在性格上“ 刚 烈 而近乎于矫激”,“面折人过不少宽假”。力劝曾国藩忍让,说:“ 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争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危难乃知其可靠。”在左氏被控案中,胡林翼联同曾国藩一道谋求解脱。案结之后,他又出面联络让左宗棠协助曾国藩办理军务。在胡林翼的极力调和之下,曾左二人的关系才有很大改善。
至于“苦心以调护诸将”,胡林翼去世后,曾国藩上奏言其功绩中,有此一段:“大凡良将相聚则意见纷歧,或道义自高而不免气矜之过,或功能自负而不免器识之偏,一言不合,动成水火。近世将才推湖北为最多,如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都兴阿、多隆阿、李续宜、杨载福、彭玉麟、鲍超……外省盛传楚师协和,亲如骨肉,而胡林翼之苦心调护或不尽知。”
胡林翼年轻时恃才傲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从政后,深深地认识到经邦济世靠一个人的力量难以成功,从此观念大变,对待湘军内部人士至诚至谦。为了协调好湘军与各方面的关系,他不辞劳苦,不惜家财,甚至也不在意自己遭受的误会与委屈。他严以律己,诚以待人,推心置腹。对部下披 肝 沥 胆 ,亲 密 无 间,苦心扶植,使人人都有布衣昆弟之欢。每当遇到大事难以决策,他总是果断决策,事后讨论得失时,总是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而推美于人。这就是“欲正人心,引为己任。”
因此当时就有人说:“ 江 、 楚 、 豫 、皖诸将帅,惟润帅能调和一气,联合一家。”在胡林翼培植、举荐、选拔和任用的文武人才中,官至尚书的有四人,官至总督的有五人,官至巡抚的有七人,此外还有布政使、按察使、提督、总兵等职多人,因此,胡林翼的用人,在当时和后来都受到极高的赞誉。郭嵩焘说他“汲汲奇才,求有益身心志行之助,立意高远,今世无有也”;廖寿恒称他有“ 千 古 用 贤 之 识 量 ”;袁 世 凯 敬 佩 他‘荐达贤才不拘成例,故得人之效称盛一时’”。民国时期,更有论者认为“用人之道,文忠更胜于曾、左二公”。胡林翼的人才观及用人的理论和方法,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较大影响,乃至成为当今史学界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国朝先正事略》卷26专门有一条“勤于治事”条,记载有:“胡文忠公林翼,其父达源,与先祖苇杭公为同年,当招吾父至鄂,居宝善堂,吾父于中兴名臣,推公为最。谓以诚待众,众不忍欺,荐贤满天下,无一失人。曾左诸辈皆凭藉之以成功,惜公已不及见耳。公勤于治事,军政吏治巨细必问,常达旦不休。时久患咳血,吾父以食少事烦为戒。公凄然曰:“武侯当日鞠躬尽瘁,岂得已哉。”吾父后述及此,每为泣下。公之感人深矣。公尝自以闻道苦晚,刻自绳检,坎然常觉不足。家有田数百亩,初筮仕誓先墓,不以官俸自益,此亦成都八百之志也。”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胡文忠,出身官宦之家,又娶了两江总督陶澍的女儿为妻,23岁中举人,24岁中进士,然而正当一切顺风顺水的时候,却因在江南副主考任上受主考文庆携带举人入场阅卷的牵连以“失察”降官,回益阳丁忧守制,隐居五年未出。当此之时,他原本打算隐居家乡,讲学书院以著述终生。若不是道光二十六年,林则徐两次来信劝其出山重入仕途,以其才其学其志,他当能成就为一位颇有建树的硕学鸿儒。但后来他再入仕途,从贵州到湖北,入湘军,在成就一代功业的同时,积劳成疾,不得永年,乃至当初功盖天下,后世名声不及曾左。此乃时耶?命耶?运耶?世事无常,说不清楚了。
只是在他早年所写的几幅对联中略可窥知一二。
如“桃花源”对联曰:
卅六洞别有一天,渊明记、辋川行、太白序、昌黎歌,渔耶?樵耶?隐耶?仙耶?都是名山知己;
五百年问今何世?鹿亡秦、蛇兴汉、鼎争魏、瓜分晋,颂者、讴者、悲者、泣者,未免桃花笑人。
又有题岳阳楼对联也是传诵一时的:
其一曰: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饮酒;吞得下胸中云梦,方可与仙人吟诗。
其二曰:杜老乾坤今日眼; 范公忧乐古人心。
孔子云:“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宋儒则倡内圣、外王之道。至于“赢得生前身后名”“身后是非谁管得”,那不过都是文人们面对历史人生发出的感叹罢了。所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诚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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