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丹丹
早就想写点东西,纪念爷爷,可一直提不起笔来。三年了,总是一想写的时候,就怕会哭——太沉重了,爷爷的离去。现在,国庆长假已过,紧张的挑战就在面前,而爷爷去世三周年的日子也快到了(过的是阴历,今年正赶上十七号校庆)。这时我觉得,正是写点东西的时候。
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场景:夜已降临,我和妈妈向市医院的后院走着,这时妈妈搂住我的肩膀,对我说,你要坚持住,其实爷爷已经咽气了,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当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半分钟后,就走进那间屋子。正中摆着黑色的棺材,上面一端是爷爷的黑白的遗像,微笑着;下面一端,有个火盆,老婶穿着白色的孝服,蹲在那里烧纸。爸爸、叔叔、婶婶、堂妹们,都穿着白色的孝服,眼睛都早已哭红。这场景太惊人了,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亲戚们也都在。姥爷见我已几乎支持不住,便对我说,去给你爷爷烧几张纸吧。于是我过去烧纸,早已泣不成声。我后来知道,姥爷是想让我当时的一腔悲伤有所寄托。相比姥爷的理解,我一直不能原谅的是妈妈那么晚才告诉我,虽然我知道妈妈也是为让我下火车后先吃顿好饭保持住体力。
那年,我刚满21岁,第一次感受到了痛失亲人的滋味。
那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上大四上学期,正是考研复习的冲刺阶段。2001年10月19日,系里组织了一个经验交流会,请来上届考研比较成功的师兄师姐介绍考研心得。其实从大三下学期开始,我就坚定了考研的念头,那天听完之后,更是倍受鼓舞,而且复习的方向性更加明确,准备加把劲,拼一次。这是人生的转折啊。当天晚上我给家里打电话,说了说今天经验交流会的事。妈妈那天好像话特别少,不似往常那样唠叨着嘱咐我,甚至我跟她说自己身体哪里有不舒服的时候,妈妈也不像往常那样立刻关切地追问。我于是问了问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好吗?妈妈说,都好。再闲聊了几句,不知怎么,我又问了一遍: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好吗?妈妈说:都好。那天我一共竟问了三遍,后来大家都觉得,那简直像心灵感应。可当时我想,可能是妈妈累了话才少的吧,也没想太多,打完电话就睡了。
第二天,2001年10月20日星期六,阴历九月初四。早晨六点左右,我在睡梦中被电话叫醒,是爸爸打来的。爸爸说,爷爷前几天在屋里散步的时候绊了一下,由于年纪太大了,骨质已经疏松,造成骨折,住了院。九十多岁的人,摔了一下可不是小事,住院一检查,发现了很多问题,现在正在治疗中,情况不是很好,日夜有家人守候。爸爸说,本来不想告诉我,怕影响我的学习,可是知道我从小和爷爷的感情好,让我回来看一眼,也就安心了。我拿着话筒就哭了。爸爸让我坐平时常坐的晚上那趟火车回去。我说中午就有一趟车,坐那个车就行。于是爸爸告诉了我医院的病房号,让我下火车直接打车去医院。火车是上午十点多的,由于不是客运高峰,候车室的人不多。我尽量保持镇静,我想火车是不会因为我着急就开快的,所以急也没有用。八个多小时的火车,晚上六点半左右到海城车站。一下火车,我就背着包一路跑出站台,因为我知道,这个时间是由我掌握的。
可是出了站台口,发现舅舅和舅妈在门口等着我呢。我家的亲戚相处得的确特别好,但是爷爷的事情,惊动了妈妈那边的人,倒让我觉出了一丝异样。而且我们没有去医院,而是回我家先吃饭。妈妈在家,爸爸还在医院。我虽然很急,可是没敢问什么。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妈妈一句。妈妈告诉我,爷爷现在还剩一口气,目前没有危险。我就再没多问。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们准备去医院。海城的秋天已经很凉,他们都让我加衣服。我觉得晚上穿这些就可以了,可是妈妈执意让我换上。我不知怎么,有点急了,硬是不想换。这时舅舅也有点急了,对我说:这孩子,听大人的话没错!听了这句话,我似乎觉出了很重的分量,乖乖换上了衣服,和妈妈、舅舅、舅妈打车去了医院。
然后,就是开头那一幕,终生难忘的一幕。爷爷是在中午十二点左右离开人世的,我不在爷爷身边,算起来,那个时间火车可能刚到唐山附近,还没有进辽宁省。因为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爸爸和叔叔们是轮流守候的,当时是爸爸和妈妈在旁边。爸爸后来对我说,爷爷临终的时候好像在等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等我,这个从小他看着长大的、他喜爱的长孙女。还记得妈妈告诉我的时候,我立刻哭了,我边走边说,其实舅舅、舅妈去车站接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当时眼前一片空白,只听耳边姨父在说,是啊,舅舅、舅妈去接,她能猜不到吗。还有就是渐渐入耳的哀乐声。然后,就是那一幕。我烧完纸,就问能不能看看爷爷。姥姥是有阅历的人,她说看可以,但不能把眼泪落在爷爷身上。这是家乡的习惯,因为那样会让亡灵不安的。我答应一定不会,于是好多人都一起去了,大家都想再看上爷爷一眼。
爸爸轻轻揭开盖在爷爷脸上的白布,九十七岁的爷爷安详的面容露了出来,宛然如生,根本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这就是我的爷爷,就是我从小一直看我长大的,最亲近、最慈爱,也最让我佩服的我的爷爷。我再次意识到,以后就再也听不到爷爷吟诗,看不到爷爷写字画画、练太极拳了。我掩住口,尽量不哭出声,可是眼泪根本就止不住,我不让眼泪落在爷爷身上。虽然很伤心,我还是看了看身旁的人。从来没见过爸爸和叔叔们这样的大男人那样的哭过。妈妈、三婶、老婶也都哭得特别伤心。我想,爷爷的儿子不必说,儿媳妇也都这么伤心,可见爷爷平日的为人了。我感到了欣慰。看了爷爷的遗容,我就坐在屋子一边的长凳上,再也忍不住了,大声的哭出来。那声音早已变了,听上去都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这时才知道了什么叫"失声痛哭"。
哭过之后,我变得很镇定,虽然后面三天眼泪一直没干过,但一直很清醒地面对周围的一切。姥姥、姥爷都劝我,说爷爷临去时没受什么罪,医疗条件都是最好的,而且享年九十七岁,真算是非常少见的高寿了,没有什么遗憾。我连连点头说,这些我都明白,只是一时不能接受。不久,爷爷的三个女儿,我的大姑、二姑、老姑,都陆续从外地赶回来。沈阳的大姑,丹东的二姑住得太远了,而且也都已经不年轻,不能常回来,老姑在鞍山,还经常见。老姑是由她大女儿,我的大表姐陪着来的,因为怕太伤心,路上有闪失。老姑父和二表姐在家陪着奶奶,奶奶和二表姐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奶奶身体不好,怕丧事上过度悲伤,暂时还瞒着。我忘不了老姑进来时,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说话几乎语无伦次。一直在说:"那么好的爹,怎么就没了……"我当时怕极了,真怕老姑会疯了。可是我毕竟是年少未经事,人是有很强承受能力的,老姑后来也变得很镇定。
三天的丧事,我作为爷爷的长孙女,得以亲历。后来爸爸说,让我回来是对的,这是我的人生应该经历的。爸爸说得很对。三天当中,我看着周围的一切,我看到的每个场景,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记得真真切切。人世上的许多动人之处,都那么集中地体现在这一件事上。大姑、二姑我见得很少,而且见的时候我都还小,这次从她们的反应,也可以看出她们不同的性格。虽同为话剧演员,大姑比较理性,而二姑则感性的成分比较多,是"性情中人"。小妹婷婷,那时只有十岁,听到消息时在鞍山她姥姥家。当时老婶担心她太小不懂事,破坏庄严的气氛,不想让她来。婷婷急了,对她妈妈说:"你又不是爷爷的亲孙女,我是爷爷的亲孙女,为什么不让我去?"她懂得这是"血缘关系",虽然她还不太会使用这样的字眼。婷婷在丧事上哭得很厉害。丧事之后回鞍山看奶奶时,她虽也很伤心,却比我恢复得快多了。大家在回忆起爷爷以前的事时,婷婷也跟着说:"那时候可好了,爷爷在院里练太极拳,我就在旁边玩……"那语气竟已是神往而甚至愉快的了。虽然她说的话让所有的人落泪,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永远不会再见到爷爷了。
奶奶是丧事之后知道的。当时是大家一起去老姑家,作精神后盾,慢慢告诉给奶奶的,怕她受不了。可是奶奶的平静,出乎我的意料。她只是在安静地哭着,任大家在开导她,都理解地点着头。二姑后来对我说,奶奶的性格,从年轻时就很刚强。虽然奶奶从小家贫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可是凭她的能力和见识,如果生在好时代,一定是个女强人。我向来知道奶奶虽然不识字,却很开明,而虽然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却到那时才对奶奶的刚强性格有了理解。
丧事期间,妈妈这边的亲戚,大都过来帮忙了。姥姥、姥爷是有年纪的人,过来帮忙料理,舅舅、舅妈、老姨、姨父,也都一直在。不用说别的,我心里就很感动。他们一直是我很亲的亲人,我又一感到了亲情的温暖。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认为自己在关键时候能看得开生死离别。可事实却一次次地证明,我不能。大四毕业的离别,已经使我"大伤元气",这次痛失亲人,更是让我的情绪低落了好久才缓过来。我想,奶奶和父亲他们是有阅历的人,婷婷这样的孩子还小,只有我,这样的年纪,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是最难承受的了。记得大学的精读课上,大家讨论有没有过想死的念头。很多人说有过,可我说没有。我那时一直觉得,不论怎么样,都应该活下去,没有什么值得去放弃生命啊。可是爷爷的死,让我觉得太难承受;我当时想,那么多亲近的长辈亲人们,都比自己年长那么多,如果按照一般的情况,都终将先我而去,想到那痛失亲人的经历还会经受那么多次,真的,那时候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觉得,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父辈很多人,都是多次痛失亲人的,祖辈更不必说,他们已经没有长辈亲人在世,只有儿孙,可不也过得很好吗?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代地延续,我终于懂了。爷爷没有孙子,只有三个孙女,我是最年长的一个,也被认为是最有出息的一个。而爷爷在世时也从没让我们觉得重男轻女。当爷爷看到我和健男、婷婷姐妹三个在一起的时候,都会非常开心,对于爷爷来说,这就是"天伦之乐"。我想,我是爷爷生命的延续,如果我死了,那么爷爷的死不就没有意义了么?不但不能死,还要活得有精神,活得好。所以回学校后,我虽然有一两个星期都不知道怎么笑,但我的意志却从没有消沉。好像有一股气在支持着我。我总觉得,爷爷在天上的某个地方看着我,鼓励着我努力下去,就像他读书时那样。
有一个时刻,我永远忘不掉。丧事结束我们去鞍山看奶奶之后,我就要回天津了。老叔已经帮我买好了回天津的火车票,晚上从鞍山直接上火车。那是这个家族很难得的一次团聚,三位姑姑,爸爸和两位叔叔都在。他们说要送我去车站。我和妈妈都不让他们送,说怎么承受得起呢。可是他们都执意要去。于是就送我去火车站。二姑在没人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嘱咐了好多话。平常老姑和我最亲,交流得很多,可二姑我见的机会少,那还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和二姑这样说话。她告诉我好好读书,考上研究生,将来有个好的职业,为咱们家争气。找个有男子气的人嫁给她。有男子气,这是二姑的原话,这句话正说到我的心坎上,说出了我一直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的话,让我着实感动。永远也忘不了的,是我走进检票口回头看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亲人们充满期望的目光,那目光那么灼热,让我顿时觉得双肩沉甸甸的,我想,我背负的是一个家族的希望。
时间过得好快,整整三年了。那年是大四的上学期,现在是研三的上学期。无论事业上、生活上,还是感情上,我都要面临一个新的转折点。那火车站亲人们的目光,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激励着我;而我仍然会感觉到爷爷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关注着我,保佑着我。就为了这些,我也会努力,这一个个的转折点,我会认真去面对。
写于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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