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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季海先生拾零

(2012-06-27 21:15:22)
标签:

朱季海

苏州

宋体

章太炎

鲁迅纪念馆

杂谈

分类: 随笔札记

万紫千红,无一不可爱

—— 朱季海先生拾零

 

○许石林

 

朱季海先生没有熬过2011年冬至,在冬至的前一天晚上,以96岁高龄仙逝于苏州。

就在前几天,有朋友从微博上转来中华书局出版朱季海先生文集的新闻发布会视频,先生精神矍铄,在镜头前面很激动,说了一句话,表达自己的心情:“万紫千红,无一不可爱!”我看了视频,立即遍告诸友,深为老先生高兴,以为虽历尽坎坷,结果总算功德圆满,先生一生的著作可以出版,沾溉学林,造福文化,真是一大幸事!

可是,没等样书出版,先生就溘然长逝,天下事多不完满,令人感喟万端。电话咨询苏州琴家徐云鹤先生有关先生临终前事,徐先生说,老先生还说过一句话:“黑夜总算过去,白天就在前头。”以此推测,先生走的时候,内心应该是不痛苦的。况且以朱先生的性格,不一定非要看到样书。

朱季海,生于1916年,名学浩。1932年,章太炎先生应金松岑、李根源等邀请到苏州讲学,16岁的东吴大学附中学生朱学浩前去听课,由此成为章门弟子,成为黄侃、鲁迅、曹聚仁等人的同门。后来,章太炎先生帮他取的名字季海,被朱先生沿用至今。朱季海深为章太炎器重和喜爱,被誉为章氏门下千里驹1935年章氏国学讲习所创办后,朱季海即担任主讲人。朱季海精通英、德、日、法语和训诂考证之学。1946年曾在南京国史馆工作。传奇的他一生只任过2年半公职。1949年在苏州第三中学教书。20世纪90年代,曾为苏州铁道师范学院文学、历史、美术等专业的学科带头人指导讲学。有《楚辞解故》、《庄子故言》、《南齐书校议》、《南田画学》、《石涛画谱》等著作。

有关朱先生,我想先借用江苏媒体对先生的采访,补充一下,以便使人更全面地了解先生——

有人说,在苏州,朱季海资格最老、学问最大、脾气最怪,是个“有点痴有点迂有点怪有点狂的高人”。他是鲁迅的同门,国学界的大师,学问高,资格老,如今却贫困潦倒;或许是不愿进体制,不愿被打扰,朱季海,一直处在公众视野之外。坊间还有种种传闻,据说章太炎的大弟子黄侃想见其一面却终生未能如愿,朱季海称:二人皆恃才,不见也罢对于外界评价,他笑眯眯地反问:我哪里怪了?他们来我这里拿不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就说我怪。

对如今的“复兴国学”、“返回传统”,他则表示:“现在不是要返回传统,而是要拾起失落的人文。孔子不是一块招牌,也不是一种魔术——念几声咒语就万事大吉。现在所谓的纪念孔子正是一个文化盲点。就像落花流水,几天就没有了。”他接着解释道:“什么叫回到传统?所谓传统就是会一直传下去,传不了的就不是传统。每天都在前进,哪里回得去?”

他害怕生病,因为“看不起病,也没有人照顾”。因此朱季海说,活在当下要做学问,首先就是要“保护自己”。朱季海说自己已经买不起书,每个月的收入,还不够吃饭和穿衣。

“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每课必到的就是鲁迅和朱希祖,鲁迅还做了笔记,现在就放在鲁迅纪念馆里。他后来却说一句也不记得了。”

  朱季海认为这是当时鲁迅要表明自己的所谓“革命立场”,“这是一种左派幼稚病”。

对于章太炎的另一著名弟子鲁迅,朱季海却颇有微词,尤其是对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写道“(章太炎)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每课必到的就是鲁迅和朱希祖,鲁迅还做了笔记,现在就放在鲁迅纪念馆里。他后来说一句也不记得了,这是为什么?朱季海认为这是当时鲁迅要表明自己的所谓革命立场这是一种左派幼稚病’”朱先生认为,要救国首先要有文化,没有我们的历史文化,我们还有什么东西呢?鲁迅的出发点并不坏,但是认识不清办《制言》,也是为了制约他们这种全面学习苏俄的倾向但是我还是可以理解他的偏激,因为他的父亲死得很冤枉。“太炎先生讲《说文解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每课必到的就是鲁迅和朱希祖,鲁迅还做了笔记,现在就放在鲁迅纪念馆里。他后来却说一句也不记得了。”

朱季海认为这是当时鲁迅要表明自己的所谓“革命立场”,“这是一种左派幼稚病”。

对于现在越来越厚的学术著作,朱季海一直非常不以为然。那是给文盲看的。文盲也不看,就摆在那边装样子。他认为一本书也许都比不上一条注释。建国初,他给吕叔湘主持的《语言研究》投稿,不见回音。后来在上海见面了。我问他,稿子怎么样,怎么没有发呢?他说,我们这里要论文的,一条一条的东西不能出。我就说,什么叫一条一条,学术就是问它是不是真理。结果他一回去马上就发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语言研究》上发表文章(以上摘自《苏州日报》)

 

我与朱先生有一面之缘——

201010月中旬,我应邀和中华吟诵学会徐健顺先生、陈琴老师一起到苏州太湖大学堂,拜访南怀瑾先生,并对南先生的诗文吟诵进行采录。从南先生处出来,我提议去苏州寻访朱季海先生。朱先生在苏州,没有任何联络方式,只能通过吟诵界的朋友找。苏州吟诵家魏家瓒先生慨然应允,让我们往苏州赶,他去联系朱先生。魏先生通过苏州琴家徐云鹤先生,帮助我们找到了朱先生。徐先生带我们穿行在苏州观前街一带的闹市街巷,来到了苏州百年老字号采芝斋门口,他说:看看我们的运气吧,要见朱老只能在这儿碰他,他一般中午到采芝斋二楼,休息、喝茶、吃点心。

我们在二楼大厅见到了朱季海先生。先生一个人坐在竹椅上,恬静淡然地闲坐着,徐先生过去用苏州话介绍,先生闻言,目光更加明亮,满脸笑容地招呼我们坐下。我观先生面容,是一个形象极美的老人:目光明亮有神,寿眉很长,表情有一种老人特有的羞涩感,衣着素洁,望之蔼然可敬,也分明透出一股不屈的内在力量。

我们请先生介绍少年时跟随章太炎先生读书的情况,先生说;没什么可介绍的,好多年了。他说章太炎先生是会吟诵的,但他已经记不得老师吟诵的声调了。我们请先生用自己读书的方式读一段古文,先生连连摆手,并说:都是过眼烟云、过眼烟云。

说到读书的方法,朱先生说:读书没有什么方法,读就是了。我们理解先生所说的没方法,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便捷之途,不可有取巧之心。

我们请教先生,就先生自己的经验,吟诵是否可以帮助记忆。先生说:我也没有什么经验,反正书读一遍就记住了嘛!举座闻之骇然惊叹。

朱先生的确是天才读书人,据介绍,在一般人看来极其难读的典籍,在朱先生来说,迎刃而解。这种天才人物代不乏人,也想必凤毛麟角。据云其少年从章太炎学,章太炎先生在台上讲课,嘱数位学生记录,待章先生讲完,笔记呈上,以朱的记录为第一!朱所记有的笔记,章先生随即署名在上海的报刊上发表,不增删一字。章先生的夫人汤国棃女士晚年曾经说过,先生有些弟子徒有虚名,靠先生的招牌吃饭。倒是年纪最小的朱季海最用功,有真才实学,像个读书人。

我们向朱先生请教读书话题,近两个小时,怕耽误先生午休,即告辞。朱先生是我们文化老人谈吟诵系列采访采录中,至今唯一一位没有当场向我们示范吟诵的老先生。

告别朱先生,与魏家瓒、徐云鹤茗谈,话题都是围绕朱先生的。有关朱先生的传奇逸事,坊间已多有传说,此不赘述。先生有的话,词约意丰,反复品读,觉得深意无限,比如他说:孔子没有改变一个小小的鲁国,但孔子却影响了整个世界。

惟一令人揪心的是朱先生以耄耋之高龄,却没有较好的经济来源。朱先生一直居住在苏州的祖居中,一辈子是“三无”人员,即无职业、无钱、无社保。他每月只有当文史馆顾问所挣的数百元钱,还要养生病的女儿。他写得一手好字,对书画的鉴赏有超凡的修养和眼力,却从不以此为谋生赚钱手段,从不卖字,晚年给任何地方都不题字,连名都不签。徐云鹤先生说:苏州曾经修复一处牌坊,请朱先生题写匾额,朱先生坚决不写,问得急了,老先生说;我自己要看的呀!我自己从牌坊下面路过要看的,我的字过去可以写,现在老了,写不好了,不写!

先生一直得到苏州各方面人士的关照,但他却从不给任何人以世俗理解的面子。据徐云鹤先生说,某老板曾经托经常照顾朱老的另一位晚辈朋友,请朱老帮助其鉴定一幅吴湖帆的画。朱老很高兴地看了画,确定为真品。画主十分高兴,提出请朱老给画上题写几个字,作为书画过眼跋语、以示此画经朱老品鉴过。朱老说什么也不写。原因仍是自己老了,字不好,不能写。后来画主退一步,希望他能与朱老连同那幅画一起照个相,并说要给朱老两万块钱。朱老听了,很生气,拂袖而去。

听了许多关于朱季海先生的故事,最集中的感觉这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学界人论朱季海,随便到哪个一流大学都能当个学术带头人,而他却几次与著名大学无法合作。匡亚明先生曾经力邀朱先生到南京大学教书,朱先生提出几个条件,堪比陈寅恪那著名的三条,朱先生提出:一,上什么课由我自己定,不听学校的,而且每堂课不长,只讲20分钟,多了无益;二、薪水给多少由我自己定,多给了不行,少给了也不行;三、不参加任何教学之外的学习与活动,不填任何表格。一代开明的大教育家匡亚明先生也爱莫能助。

魏家瓒先生曾任苏州政协副秘书长,为了照顾朱老,他让文化局将朱老吸收为市政协委员,以便给他在经济上有所照顾。文化局劝了一个半月,回复:朱老说了,自己不懂政治,去了不能发挥作用,浪费一个名额,坚决不干。

朱季海先生先前常常去苏州的一个公园闲坐,公园管理处对他十分照顾和爱护。后来觉得离家有点远,才改到每天在采芝斋小坐。采芝斋主人同样十分欢喜地照顾朱老。朱老经济的确异常拮据,据说在公园闲坐的时候,常常中午饭都没有吃,附近居民有的会给老先生送一点吃的。朱老先生就是在苏州这个风温水软的古城,依靠着水乡小巷里那仍然流淌着的人情温暖着年迈的身体。

我和徐健顺、陈琴两位老师商量,给朱老捐助一点钱,以表达我们的心意。徐云鹤先生说:那你们可要想一个好理由,朱老哪怕一分钱没有,也不随便拿别人一分钱。尤其不能让他感到你可怜他,有施舍救助他的意思,钱还不能多,多了他会问,你答不上来,就露馅了。我们最终商量,每人捐一千块钱,委托魏徐两位先生交给朱老,理由是这是国家专门给的钱,每一位接受采访的老人都能拿到这点儿钱。

很多人不理解朱季海,是不奇怪的。

古今士君子读书人中,很多人是不善治生的,清汪容圃感怀身世,有叹:余单家孤子,寸田尺宅,无以治生。老弱之命,悬于十指。一从操翰,数更府主。俯仰异趣,哀乐由人。如黄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经旧苑吊马守贞文》)

这种不善赚钱治生的读书人常常被浅鄙者讥为无用。在以往,一个保存着士大夫阶层的时代,尚且有或多或少、或薄或厚的养士机制,世道人心也传承着一种默契,即给读书人保留一点颜面,使这些寒士不至于饿死。但是在士大夫阶层消失,人心尚利轻义的时代,不善治生的读书人,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多数人折节屈从流俗,在所难免。像朱季海先生这样极其罕见的人,难免被人目为怪物。

    以我零散的对朱先生之为人的了解,总是想起明清之际的理学大师夏峰先生孙奇逢——夏峰先生之学,简而言之,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其慎独功夫,可为千古士范。先生读书讲学,生活十分贫苦,常常入不敷出,饔飧不继,甚而无奈变卖祖田。但是,绝不受嗟来之食。作为一乡名望,先生受人崇仰,乡邑考核,先生的话很重要,故有富户常常向先生奉赠钱米,所求不过是希望先生能在邑长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先生货不悖入,财不妄取,乡人所赠,一概不受。明熹宗的奶妈客氏,与魏忠贤结交,权势熏天,客氏的弟弟客光先附庸风雅,以求博取名声,向夏峰先生赠送一匹骏马,先生辞曰:我家贫,养不起这样的骏马。客氏闻言,立即发话:愿意赠送喂养此马的所有草料鞍鞯之费。夏峰先生又以“病弱不胜骑”峻辞。先生如此贫困,他人不可理解,今人尤不可理解,但在先生,却居贫自甘。先生一生淡然仕进,明清两代朝廷请他做官,而夏峰先生却11次徵而不赴。先生如此爱惜自己的慎独功夫,丝毫不苟且,概其明通天理,深知修养难而沦落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故汉代人有“士修于家,而坏于天子之庭”之叹。

以我之浅见,朱季海先生之为人,极像夏峰!先生是那种“行己有耻”、“君子不器”、性格狷介有操守的古代士大夫,即便身怀绝艺,也不会放下身段,屈服于流俗,以艺换钱。士君子洁身好义,遇沮则退,容易受伤害;不似流俗小人,忍耻求利,虽击之亦难去。历代朝廷,均以消磨辜负士君子为社会运转的能量,一代代端方正贞之士,明知坚持节操就是赴死,却一代代前赴后继地接续那种不屈的品行。

但是,我想,朱季海先生比起孙奇逢前辈,其生存状况之惨又下甚焉——俗语所谓“喝西北风”,孙奇逢先生所在时代,虽历经丧乱之苦,国家变故、江山易主,但儒家道统经跌宕而存,士范坚贞,民众风从,所以,孙奇逢先生能享受到物质贫困之外的社会风气的滋养,使其儒风儒行能在空气中获得相应的信息往还,犹如获得文化的营养,先生又以一己之风操反哺社会。所以我说他是能喝西北风而生存的。而朱季海先生所生时代,传统文化断裂,道统泯灭,斯文遭践踏,仇智恨学之风日炽,手握权柄控制资源者动辄以“我是个粗人”为荣,以鄙视文化人为乐,连附庸风雅者都难得,社会卖场,庙堂互市,所见所闻,不过交换买卖而已。所以,倘若说空气能养读书人的话,则朱先生所处时代,空气污染严重,甚至常遭沙尘暴,他就是想喝西北风,这个西北风也喝不得了。所以,以此观之,我以为朱先生之慎独功夫不逊孙先生。由此,也可以理解朱先生诸多不为世俗理解的行为和处事方式。

朱季海先生内心最脆弱的是怕受屈辱,与忍受屈辱而获俗利,那是他受不了的,所以宁愿洁身自好。他不写字换取润笔,貌似不通人情,其实他通的是千古大人情!字为人之千里面目,在别人的谅解中勉强写字,自己都过不去,有伤品格,君子不为;再者,即便为了稍稍换口饭吃,在这个商品时代,人家愿意买老人的字,可老人却不愿意屈服于金钱,不屑于交易,如颜之推所云:字为人赏识,一旦开笔,则人情纠缠,以年迈身体,不免辛苦于笔役之劳,这是智慧的朱季海先生不愿意做的。他之所以坚守了一辈子的操守品节,为的就是在任何艰难困苦下,保持他自己心中认可的万世不易的士大夫价值。至此,似乎可以理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怎么一回事了。

 

 

                                                              2011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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