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蓝月再打杨海的电话时，他感觉她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还要在这里耽搁几天，啊——回去我们就结婚吧，”他听着她微微颤抖的湿润语调里，夹杂着一丝疲倦与激情，“办得风风光光——我们在这座城市拍个结婚照吧——将来也有个纪念的……”杨海觉得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唔了一声，说，你搬过来吧。

婚纱摄影店里的化妆师，做得很精心，因为气质高雅的女顾客对于价格一分钱也没还。几个小时后，蓝月显得越发美貌迷人，把杨海看得有些发呆。小辫子摄影师很会说话，说，先生和小姐果然系郎才女貌啦——再去打理一下拍几张古典的照嗄——！蓝月听着他的口音忍不住想笑，杨海给了她一个调皮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去拥着她。

不知蓝月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挑剔的，像个娇小姐，不是嫌假睫毛太干了，就是嫌旗袍领子太硬，叉又开得不正，一会儿又说那柄月白团扇上黄黄的汗渍太扎眼……今天她对一切都很在意，让杨海很敏感，就想这女人像变了个人似的，真这样的话以后生活在一起怎么相待她呢？但他也不好说什么，这不是拍结婚照么。也许女人对这一天都是这样的。他就自顾低头翻看着相片册。

化妆镜很大，而且一尘不染，水一样地清亮明澈，蓝月从中不断地打量着自己，左偏偏头，右扭扭脖子，略略低下头瞄一眼发型，又稍稍侧个身子看看玄色的缎旗袍肩线正不正……瞅着瞅着，眼睛忽然就瞪着不动了。

镜面正对着窗外大街，那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城市主街道。一个穿着咖啡色夹克的身影那么熟悉，他很可能是一直在暗地里盯着她的，她简直可以确信！自己的判断完全正确，也许他也发现了镜子里她搜索的眼神，赶紧缩身，仓遑回头。他要过马路了，可是街上车辆川流不息，他左张右看地待机而过，一边还神经质地偏偏头，仿佛他身后也长了眼睛……她终于熬不住内心砰砰乱跳的恐惧和惊疑，不顾一切地飞身而出，她一定要看个分明！！

一出门，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咖啡色夹克的身影顿时蒸发了，难道是？恍惚如梦境，再一榫眼时，她就听到了一声绝命尖叫“啊——！”锐利，恐怖又凄惨，满耳血腥。

杨海是突然听到那声怪叫而抬起头来的，他环视了四周后，目光慌忙地朝门外寻去，门前大街上闹糟糟的，他快步跑出，看见一条玄色衣片撕碎了从公交车的轮子底下拖了出来！怎么这么眼熟？是，是她穿的……她穿着那身玄色古典旗袍，侧面开着高高的叉，那个立领子还是有点硌脖子，她很不舒服地左扭右扭着。杨海的身子，一点一点地软了下去。

（八）

一个礼拜后，在整理蓝月的随身物件时，有个很精美的小笔记本跳入了他的眼帘。杨海想这女人呀一做上生意了竟然连账本都随身带着？想着她心里突然很不好受，鼻子里酸酸的。随手翻了两页后才发现上面并没有记账，而是写满了日记。

杨海满怀着好奇，坐在地板上一页一页地读，一字一句，一字一句的，他的泪水也就滑下来了，无声地滴在地板上和巴掌大小巧可爱的笔记本上。

最后一篇的日期就是出事的前一天，里面这样写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还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凶手，我在彻底的无助和愤恨中，才不得不那样做。如今想想那也是我的罪孽，我请求上天宽恕，年年他的忌日，我会为他烧纸。如今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明天就是我的光明，不，是我和海的新生。把这一切都忘掉吧，它形如一场噩梦。明天我和海要去拍一组最美的婚纱照，纪念我们的爱情，补偿我的泪水。然后跟他走。他在菜花地里答应过我的，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我！那一晚他没嫌弃我，还是这样说，我至死瞑目。有他在我就不会怕……杨海的思维完全混乱，他不敢想象女人写得这些都是真实的。这，这个——真的是场梦！要真是场梦，那该多好呀！他咬嘴唇，才无可否认，一切都是真实。真实得叫人害怕。

第二天，他到殡仪馆拿了蓝月的骨灰盒，冰凉生硬，他用洁白的婚纱和红艳的礼花精心地包着，紧紧地抱在胸前贴在心口。他已经超脱出自己的躯壳，无视于路人惊诧的眼光。双肩大包背在身上，包里放着她的日记，还有他们没有拍完整的结婚照，他是一步一步地走向长途车站的，他要带着她认认真真地走。

手机响了起来，杨海看了一眼显示屏，喊了声，妈。妈在那头说，孩子，你的嗓子怎么啦？无精打采的。在外头要多注意身体呀，哦，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的，天富天祥打来电话说，他们堂叔，就是本来叫你找的开饭店的那个舅舅一个多月前已经得病死了，心肌梗塞，你就别找了……呃，钱挣多挣少没啥要紧的，你爹这几天还念到你呢，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了，他呀就那个臭脾气——早些回吧！啊——

杨海的心头只是稍稍动了动，立即就回到了自己的思绪上，自己到底要带着月儿去哪儿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