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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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儿莹莹奶奶姑妈脖子 |
姑妈一手把我拎到门外,我还没看清地形就被扔到一个水龙头的正下方。我原本十分乖顺,可是地上刚被水冲洗过,而且水龙头还不停地向我滴着涎水,我感觉到寒气像蚂蚁一般爬向我的心脏,我冷得瑟瑟发抖,只好奋力朝门口挪。
姑妈独个儿在厨房忙碌,她穿上围裙看着橱柜上摆放整齐的厨具,脸露喜色地小跑了出来。她提着菜刀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也怯怯地昂头看她。柔和的阳光在刀锋上滑动,刀口的几个缺口依稀可见。我的脖子软软地搭在了地上,心口大幅度张合,后脑勺上的毛也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刀锋从爸爸的脖子上揩过。爷爷用力往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揉搓了几个回合,又把锯子放到了楝树上。树屑从笔直的缝隙中流出,在空中纷纷扬扬。爸爸两腿伸直,翅膀偶尔轻微地扇动,脖子像一根红色的香肠。他就这样躺在大门的正中间离爷爷一步之遥的地方。鲜红的血液正冒着热气向外匍匐,米黄色的树屑打乱了血液的前进,血液汇聚一处闪着白色的亮光从一个凹陷处豁开一条道路,向爷爷的脚后跟扑去。奶奶一手持着剪刀一手直指爷爷的脚后跟嚷道:“木人吶!唉,你眼睛是快瞎了哟!”爷爷缓缓转过头痛惜地看了一眼我的爸爸,朝手心啐了一口唾沫用脚扒了一些树屑盖在血上,又狠狠地拉起了锯子。奶奶甩出一个鄙视的眼神没有言语就像一根藤条抽在了爷爷的背上。
“有你吃得嘞,改日还愁没吃?一辈子什么都过得去,怎么单单吃的方面过不去呢?——也是前世造化!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人长着一双不争气的嘴。你要是能说出个什么来,我也没什么好和你争,吃不就吃呗。可你再怎么吃也还是个哑巴,吃再多嘴巴也咧不出半个字来。”奶奶说着,转头朝楼道喊,“莹莹——莹莹——看看水烧开了没?”
“他虽然不是你亲爹,也不是一个好干爹,但那毕竟是爹啊。他病了,咱们孝敬他邻里乡里的都会看在眼里,人前人后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人,活在世上没人说三道四,死后没人说三道四,就会有福气!下辈子也不会再张不开嘴嘞。你是要懂的!”
爷爷放缓了锯子轻声“咿咿呀呀”了起来,身子也伴随着不由自主地晃动。莹莹愣在楼梯上听完了奶奶的埋怨,大步跨下楼梯从厨房搬起一铝锅的热水趔趔趄趄地跑到奶奶跟前。她径直拿水倒进脚盆,把奶奶给烫到了。奶奶胡乱地甩着爪子,她大骂道:“你是要聪明过头了?!小小年纪怎么什么都教不会?怪不得爹妈不要你!再不争气,等奶奶吃土了,看你还怎么活!——去把门口的血冲干净!”
莹莹咧开嘴嘿嘿地笑。厚厚的脸颊全凸在了颧骨上,紧贴在脸上的糊状半透明物质翘起了棱角,也仿佛在微笑。她毫不客气地拨了我一脚,我跌进了楼梯底下的杂货堆。我看不见我的爸爸了。
在爸爸还未流干血的前几天,我就知道了爸爸的死讯。
那时候,有三个警察叔叔在我家门口喝茶。他们穿着统一的宽松裤子,露出白色的袜子,我当时不知道那是白色袜子,总以为找到了同样具有白色羽毛的贵族鸭子,所以总跟在他们身边还不停地啄他们。他们走访了我家周边的所有人家,问的几乎都是同样的问题“黄长发平时为人如何?”“黄长发的家庭背景怎样?”等等,他们边问边点头边记边撩拨我。他们把祖父送进了蓝白相间的面包车带走了。之后几天,村里就炸开了锅,事情也就大白了。有人举报,说是祖父猥亵少女,他们还把孩子惨遭蹂躏的屁股亮出来做铁证。当时很多人都不相信,我也一样,要是祖父不亲口承认,我们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平时和蔼可亲的祖父会喜欢揉捏少女的屁股。几天后,派厕所传来祖父病重的消息,隔天他就被送了回来。他们说,祖父长年孤苦,缺乏人性的温暖,遂产生邪恶的念头,又是初犯,加上后果不算恶劣,便未判刑。他们还对我的奶奶做思想工作,劝奶奶不要责怪祖父,并好好替他远在外地的亲生子女照顾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就这样,在奶奶模糊的不安中,在乡里乡亲的咒骂中,在祖父病入膏肓中,我的爸爸被奶奶判处了死刑。
爸爸的血透过树屑沾到了爷爷的脚跟上,爷爷用力地跺了几脚,踩住楝树迅速地拉着。莹莹听到了锯树的声音兴奋地围上来,她蹲在奶奶身旁,观看奶奶拔毛,不时还会学奶奶拔爸爸身上的毛。湿漉漉的羽毛她往自己脸上揩,酥酥痒痒的感觉使她发笑。她立起羽毛,看着浑浊的水从四面八方汇到羽轴一滴一滴地落下,不禁高兴地大叫:“奶奶,奶奶,你看!这可以作笔写字呢。”“聪明啦!”奶奶不愿理她又不得不理她只好又说了一句,“怪不得你会考二十几分。”莹莹收住笑容,两手捂着肚子蹲在一旁认真地看着。“还不去提水来冲?”奶奶边拔边说。莹莹重又把玩起那根羽毛,她捋起袖子用羽柄在手臂上写字,写干了就在脚盆里蘸一蘸。她很享受羽柄在皮肤上滑动的感觉。她在奶奶的腮上画了一笔。奶奶及时遏制了脸部的瘙痒把她赶去提水。
她把我放在她的脚背上带着我去完成奶奶交给她的任务,好几次我被她弄倒在地摔得四仰八叉,她总是固执地把我重新放到她的脚背上,仿佛我们是一个完整体,没有我在她的脚背上,她是断然不会冲水的。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血。我爸爸的血,光滑鲜艳。我的眼球填满了红色,就是那红色使我对爸爸的献身精神肃然起敬,也正是那红色使我明白了生与死。
我不再惧怕了。我竖起脖子看着姑妈。她是一个慈祥的妇人,没有一点暴力,没有一点倔强。乖顺的脸庞、热烈的眼神尽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知足了,我算幸福了,只是,只是我还没有长齐羽毛,只是我还没有尝试着飞翔。我的爸爸妈妈曾告诫我不要异想天开不要不自量力以免折断了自己的翅膀,我不信因为莹莹跟我讲过丑小鸭的故事他可以飞翔为什么我不可以呢我可以的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鸭子别人不能做到的我难道也不能做到吗我能的如果给我时间。如果给我时间我还有什么不能?像奶奶常说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姑妈查看着刀口。她的眼神在故意让费时间。她终于决定掏出手机给在外读书的儿子拨去电话。“堵车了,我可能要晚上十多点才能到。”“快点哦,外婆特地从乡下带了土鸭子来!”“好好好,我急也急不了啊,——”姑妈舒出一口气,赶紧到厨房把煤气灶关了。原先一直被我忽略了的“呼呼”的火焰声顿时从耳中抽出,等我回过神来时听到的已经不再是那熟悉的声音了,而是粗糙笨拙的磨刀声。
莹莹啊,你在哪里?你说过要看到我飞翔你为什么不来帮我解开绳索?那持续不断的磨刀声快要震碎我的胆囊我的下半身已经发麻,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没有希望了我还能像你所说的那般遨游于天空吗?该死的潮湿弄脏了我洁白的羽毛就算我飞起来了那也不再华丽了我还求什么呢快点吧姑妈,把我的脖子拧断利索点吧不要让我听见脖子的断裂声。
远处墙面上的壁钟迈着清脆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而近处来来回回的磨刀声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星期一到星期五的下午我经常鹄立在田野上。我不会去拱泥巴,我也不会无聊到和同伴去比赛踩水花。我的头始终都是仰望天空的,我在研究如何飞翔,顺便等我的朋友。严格地说莹莹是我的主人,但是她从没把我看成是一只鸭子,也没把我当作奴隶,我也就不那么多礼把当她当作了我的朋友。她上学后的第三天,接送的工作就归到了我的头上。起初我很反感这项任务,因为她总是拿着一根又长又脏的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棍子在我们屁股后面晃来晃去。她很愿意看着我们摔跤,总是喜欢在我们不经意之间突然拿着棍子疯扫过来,然后傻傻地看着我们两腿之间的东西咧开嘴哈哈大笑。好几次还把棍子伸到了别人的轮子里,把骑摩托车的人吓得瑟瑟发抖许久不敢上路。然后人家就骂,从她的顽劣骂起,骂到她的学校,骂到她的家人,又骂回她的身上。她呢?没事人儿一样,两眼鼓圆着看对方,目送他扬长而去,回头又照样拿着棍子驱赶着我们。如果我们走得慢了,或者我们摇摇摆摆地走路使她厌烦了,她就会恶毒地拿起棍子捅我们的屁股,很有节奏却是要你命的感觉。直到把我们赶到收割了的稻田,她才怀着一副可怜的模样老实巴交地去学校。
不消说,上课一条虫下课一条龙。但放学总是她最开心的事。虽然放学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大多数时候放学只是课堂的直线延续,但她却每次都非常开心,以至于干裂的嘴唇常常渗出血来。她的书包是妈妈买的,里面塞满了很多书。书包重重地搭在她的屁股上,走起路来一跳一跳,推力很大,逼得她没命地催我们。之后,她又在马路边上发现了一块泡沫塑料,她把书包扔到了泡沫上,自己到周边找了一根绳子穿在泡沫上,居然像车子一样拉起来了。这样一来,她跑得更快了,简直像疯狗一样,我们也就被追得上窜下跳。就这样,我们在一个大弯道,被一辆从视野盲区之中飞穿而来的班车伤到了。当时,我们都慌了,扑棱起翅膀四处乱飞。还好那时我还小,我被大个子尖嘴鸡挤到了马路边上,我很安全只是摔了个跤,可是我的妈妈,却从轮子底下过去了。她的脖子被碾成了一张纸,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就断气了。莹莹就大叫。她把四处逃窜的鸡赶回来,站在路上对着班车逃走的方向大骂。骂完后,她看见了我的妈妈,她和我一样还不怎么伤心。她抓起我妈妈的脚倒提在手上。看着妈妈的脖子摇摇欲坠还滴着鲜血,我很想伤心,可是我就是没有感觉,我只是在想着一会儿之后她将会怎样?就像现在一样,我将会怎样?
姑妈重又打开了煤气灶,蓝色的火焰重又欢叫起来。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因为一切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分享我的肉的人罢了。我倒是想看看那个人的眼睛。因为莹莹说过,人的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我就是想看看他是热烈的还是冷漠的。如果是热烈的,他就像莹莹。如果是冷漠的,他就像爷爷。再或者说什么都没有,那就像奶奶。我倒希望他像莹莹,因为她也想飞翔,她说过她养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坐在我背上让我带她飞翔。她想去爸爸妈妈那,但是她又不敢去,因为爸爸妈妈是不会让的,车费很贵。所以她就把希望都寄托到了我的身上,因为她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她说我不是一般的鸭子我是丑小鸭,是要变成天鹅的,是能带着她飞翔的鸭。那时候我还年轻,我信了。我……我忍不住了……我还是哭了……因为蓝色的火焰叫得实在太欢。太令我哀伤。最后的赞歌吧!我的消化器官开始剧烈地蠕动。我是要死了。
死,大多数时候是非常细小的一件事。它甚至比不上一场大雨,它就像女人梳掉了几根头发一样。事实就是如此。
莹莹一手拉着书包一手提着妈妈回到家。她把妈妈拎到奶奶面前说:“奶奶,它死了。让车给碾死了。脖子都扁了。脑袋也掉了。”
“什么车?”
“不知道。”
“哼!——死啊!赶个鸭都不会?!”——“刚刚你姑姑还说要鸭子,现在你去给我找一只鸭子来好了!”奶奶用食指在莹莹的额头上戳了三下,又说,“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蠢呢?!去烧壶水!等做了,给你爷爷吃,省得他心里老有一个疙瘩。”
莹莹被骂成了木偶。她早知道会这样,有时候她甚至喜欢这样。因为每次被奶奶大骂一顿之后,晚上奶奶总会紧紧地抱着她,然后她就可以享受奶奶怀里的温暖,还可以在奶奶软绵绵的胸脯上蹭来蹭去。她喜欢那种柔软。她黏人的毛病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喜欢才形成的。
“天杀的。飞来横祸。这一下子怎么办好呢?说不定她马上就会来拿。碾死的鸭子?唉!一个家要是靠一个妇道人家筹划,再怎么精打细算也就是勉强过活。生的儿子要是不争气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没用!唉,死哑巴要是能说出个什么来,我也不要天天像头牛啊。这倒也没什么,偏偏儿子又不争气,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过来,靠我一老女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奶奶在厨房唠叨。
几天之后,姑妈坐顺风车路过我家。莹莹看到姑妈就像看到了梦中的柔软,拼命地往她怀里钻。姑妈丰满的身材藏满了莹莹要的温暖,可是莹莹脸上的半透明的糊状物质很惹姑妈生厌。姑妈两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牢牢地稳在了离怀抱一尺远的地方,这才伸出一个小拇指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刮。莹莹很聪明她晃动着脑袋用细长的脖子夹住姑妈的肉手,并用脸颊来回地蹭,肉肉的手在她的脸蛋和脖根散发着温热。莹莹咯咯发笑。奶奶看她们并不孤单就舀了一勺谷撒到院子里。我并没有上当,我知道这是要把我带走的节奏。我就竖起脖子探望屋里,姑妈朝我这边看过来,她提起莹莹的耳垂把莹莹拎出怀抱,朝我这边走来。奶奶把我塞进编织袋并在编织袋的中间剪了一个小口子,我就这样交到了姑妈手里。
姑妈把我脚上的绳子割断。她把烧开的水提到我的面前,滚滚的白雾在我面前铺开。我看了她一眼,和墙上的壁钟一样严肃。我知道了,他要来了,而我,该走了。我奋力扑起了翅膀我要飞翔像莹莹所想的那样,很大很大很肥很肥像飞机在天空翱翔,她坐在我背上,我带她飞。我在地上扑腾,我掉进了淌着冷水的水沟,水沟窄而长,紧紧地把我束缚住了。姑妈伸手要抓我的脚。我挥舞起翅膀在地上乱打一通,我飞出了水沟,可我的腿僵直不动,我竟掉进了滚烫的热水里。灼热钻入我的骨髓,我的肌肉拉直了。我使出了破壳之力拍起翅膀往上窜,我飞起来了,脱水而出。我把盛满热水的脚盆打翻了,姑妈一身是水,她急忙拍去衣服上的水珠,等她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到了对面窗户的防盗窗上。
我飞起来了,足足有四米高,这不是飞难道是跳吗?我做到了我不是鸭子我也是一只天鹅我可以带她飞翔。只不过我的腿好像不是我的腿了,爪子上的鳞片也似乎正在脱落,我没有力气起飞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上面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僵持了几分钟,她开始寻找东西想把我拨下去。遗憾的是她的身高在四十厘米宽的挡雨板面前,起不了多大作用。我趁机放松休息,体力逐渐得到了恢复。我开始说话了,我说:“姑妈,再见了。我要飞走了,我还不能拔去羽毛,我还要带我的朋友一起飞,起码要飞一次。”我的声音在她们耳里变成了“嘎嘎”声。我猛地向下蹬去,张开翅膀,洁白的羽毛仿佛撕开了夜的黑。我在院子里扑腾了一圈,我的身子从爪子开始愈来愈沉,像铁,我愈飞愈低。姑妈看明白了,心中涌上一阵快感,竹竿随即就打在了我的脖子根上。我直往下坠。
我隐约听到:妈。
我笑了。我好像把她带到了。就是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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