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伤心事(中篇)
标签:
情感沈佩女生自己男生 |
金牌经典
一
沈佩的过去只停留在四年前,剩下的那些都是她不愿面对的,却在今晚被一个电话所唤醒。当时起着夜风,风冷割面,冬天的气息没有完全消退,整个南方小城一派回温前的凉薄。
电话另一头男生的声音洞穿时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想看看你,能下来吗?沈佩下意识扫一眼墙上的时钟,又推开窗向外眺望。夜深雾重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大桥的一部分轮廓,和穿插其上鳞次栉比的灯影,只能仅凭想像去揣摩……那个人正静静站在大桥某一处,望眼欲穿的看着这边。尽管实在不能出门,但她嘴上却不肯软下来,这大概就像大多数女生都会犯的任性,心里说着“是”,口中却要说“不”。袒露几句后,在心里敲定了不后悔,摁掉了电话。
但心事总能见缝插针的找上她,女孩头一次睡得很浅,浅到稍有动静都睡不踏实。等她发觉自己竟不争气的失眠了时,钟声清脆地响过三下。到后半夜她几乎就没睡踏实过,一种预感像冰凉的手抓牢她的意识不放,凭自己对他的了解,她总觉得他可能没有离开,而仍旧逗留在冷风肆掠的桥头——这样的猜想一次次地建立又被推翻。挨到完全没有了睡意,脑海里盘桓的鲜活场景让她越想越害怕,咬咬牙,她恨恨地起床,穿上冬衣,急于求证的心理让她一秒也再不能等,就急匆匆出了门。
外面的早晨弥漫着通透的新鲜空气。沈佩一路上目光游移,在稀疏的行人里辩识那个熟悉的身影。桥上有稀疏的行人和渐渐增多的车辆,一辆洒水车拖着笨重的身躯缓缓开过来,音乐放着兰花草,熟悉的旋律悠悠低回,经过她时扬起一阵水雾。走完大桥,没有他,沈佩心里空落,同时又不忍为自己的举动好笑。他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早已改变了,还是从来都不过是自己认为的足够了解他?
迟来的阳光静悄悄地洒在桥上、河面上,洒在年轻单薄的身影上。旧的街景,带着熟悉的温度,和记忆中的那一天,并无二致。
二
任扬第一次见到沈佩,是四年前的高一寒假。那时假期就意味着漫长积压后一场难得的放纵,意味着懒觉,电视剧和率性的游荡。
那时的怀沙桥也未翻修,以一种安详的姿态静跨河道两岸,河水不急不徐地从小城中间穿过,像一条丝带将城市划分南北。冬天阳光下,四辆自行车停在路边,四个男生趴着栏杆,在郊游开始前的空闲里无事可做。许鑫或许无聊到了极点,眼瞅桥下水波粼粼,对另外三人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们谁能游到河对岸,我赏他可乐”。
魏明和李穆军无动于衷,显然提不起兴趣。只有任扬偏过头来认真看着他,“你是说真的?”
“必须是真的,咱可从来说一不二”,说完许鑫已经开始掏钱了。
“哈,哥哥我可是自小在这河畔长大的,今天就让诸位开开眼,什么叫浪里白条。”任扬赌心一起,说干就干,一溜烟下了桥梯,跳到河堤上。三个人看着他褪得只剩一条短裤,扑通一声,扎进泛着雾气的河水里。刚开始触水,瞬间的低温愣是冻得他差点儿没提上气来,身体活动开来后有所好转,伸展双臂翻腾出亮白的水花在宽阔河面上游动起来。许鑫本只当是激将一说,到这家伙真下了水时就觉得不安起来,提心吊胆在岸上观望。桥上过往的路人也被这罕有的一幕吸引过来,连赶集的老农都一时放下了肩上的扁担。这么寒气逼人的冬天敢在河里游泳,众人只当是冬泳爱好者,开始对此景评头论足,人群立刻像煮沸的滚水一般喧哗开来。三个男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不想许鑫一个主意能整出这么大动静,心里蹙得慌。约定的两个女生姗姗来迟,了解了状况也直说他们胡闹。
任扬挺直身子划水,在冰冷砭骨的河水里,身上热量散失很快,让他更加容易疲累,该考虑安全问题了,眼望着遥遥无期的对岸,心里装的已经不再是可乐,而是这下糗大了,要被人瞧不起了。就要换气准备做最后冲刺时,岸上传来许鑫大声的呼叫。
水里的任扬回头问,怎么了?
许鑫喊,“回来,赶紧的!不然没可乐了”。
任扬想自己终归不能白下一趟水,许鑫这一嗓子真及时,不然可能真要玩命了,便顺坡下驴挺立着头一骨碌游了回去。上了岸,利索地甩干头发,接过到手的可乐咕咚咕咚灌进喉咙……这享受的一刻才让围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从惊魂未定里缓过神来,比起眼前这个身上还淌着水痕熠熠反光的男生,他们刚才的喘息声明显更粗一些。任扬平静地接过递来的纸巾擦干身体。打量了一眼后面赶来的两位女生,一个是许鑫的妹妹许冉冉,另一个女生不认识,但从第一眼看上去挺舒服的。她一手被许冉冉牵着,一手挎着包,顾盼生姿,十足的淑女。手里的纸巾就是她给的,任扬换上衣服仍在用它抹脸,过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说,这是什么纸?怎么摸上去跟尿布似的。大家都被他这句逗笑了,沈佩笑声很甜。任扬走在后头,看着背影也觉得赏心悦目,心想这个笑声清亮背影好看的女孩完全符合他心中认可的女性标准啊,相比之下一旁的许冉冉就成了陪小姐出行的丫头,高下立现。
丫头却有着大小姐的挑剔,出发时自己因为有亲哥载着,就为了闺蜜座驾挑三拣四煞费苦心,像替人抉择终身大事。三个男生要么扶住车龙头要么双手抱胸,就等着沈佩会选谁的车落驾了。许冉冉徘徊在李穆军和魏明两人之间,问他们谁骑车更稳当,压根儿没有把任扬和他那辆褪漆发黄的老单车考虑在内。无奈任扬骑的是家里仅有的一辆,父亲每天上下班把它当唯一的交通工具,十几年如一日,车的年纪不比他小。僵持间任扬脸跟车身一样难堪,这时作为主角沈佩平易近人的不由他人决定,就径自坐在任扬的车后座上,大方一笑,有什么好挑的,出发吧。
许冉冉大跌眼镜。他的古董车,你还真敢坐啊,不怕突然散架把人摔坏了啊。
沈佩笑着说,别闹啦,老车我坐着踏实,你快上车吧。任扬得宠瞬间有了底气,就是就是,古董车怎么了,换你我还不搭呢。说完就一骑绝尘地载走了沈佩,甩下身后一干人原地大眼瞪小眼。
郊外四辆单车在公路上掠过一阵疏影,到达林园时男生们都骑出了汗,脱掉棉外套光着衬衫在野外就地摸索起来。这片林园是四季皆宜的休闲胜地,位于相邻两座大山旁斜逸出来的一片溪谷上,有清新的空气和风光。石滩上有预先设定的烤架,几个人架炭生火,各类肉串摆上去,不久就闻到飘出来的烤肉香气。
吃得尽兴了,许鑫又有备而来地甩出两副扑克。大伙饱了肚子,顺手玩起纸牌游戏。从斗地主到真心话大冒险四个男生倒是玩得不亦乐乎,人数上的优势让他们无论玩什么都是一派剑指美女的氛围。在看了男生们的冒险内容后心理有所防范,到自己抽中时沈佩默然选了真心话。不料第一个提问就是:沈同学,你有男朋友么?女生红着脸,闷了一会儿,半晌才摇摇头。得到答案,男生们更加得寸进尺,也顾不上初次见面的拘束,不露声色地合谋起下一轮攻势。一旁的许冉冉早看不下去了,围坐的这些男生居心叵测,个个两眼放绿光,怎么看都像要把闺密硬吞下肚的感觉,就护雏一样揽着女伴,毫不客气地说破:省省吧你们,就那副德性想打我家佩佩的主意,也不照照镜子。
许鑫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又没问你,你激动什么。一句话就让许冉冉泄了气。男同胞此刻出奇地统一战线,就连亲哥也不替自己妹妹的独裁说话,美女不是她个人的,美女是世界的。
你还是不是我哥啊。许冉冉瘪着嘴,心里后悔把闺蜜带来,是羊入虎口也说不出。
郊游散去时已到黄昏,任扬顶着弟兄们调侃起哄的声音主动架车到沈佩面前,眼光里流露出一股渴望。一直沉着脸的许冉冉这一次看在眼里也没阻挠,只一味强调他保证闺蜜安全到家。
艳丽火烧云之下,乡间公路男生载着女生经过农舍和稻田,撩动的风里都是大自然的气息。回到市区,他按指示骑往沈佩住在大桥北岸的家,不自觉看向桥下河水,河面上荡来微醺的吹拂,觉得一天恍惚,但恍惚间他才是世间的主宰。正是不知魏晋的十六岁,此刻时光丰盛,美人在背,任扬不禁陷入这种得意的沉醉里。车也开始骑得晃悠悠。
瞧着劲头有增无减,沈佩终于忍不住说,玩什么杂耍啊,好好骑。
遵命。
好了,停车吧。
停车?任扬虽然困惑,但还是顺从地用脚撑地,两人正好停在桥尾。再过去会被大人看见的,沈佩低声说着,努努嘴向左前方矗立的那群高楼。任扬点点头,表示会意。女生就轻松地笑,今天谢谢你啊,那……我就先告辞了。走了几步想起来似的,向他挥一下手……
任扬反应慢了半拍,全因女生离去时脸上绽放在不经意间的那抹笑花,让他直发愣。傻站了许久,一直目送着那道柔和倩影,直到隐去。
沿漫长的河堤,任扬一路上按捺不住地打着车铃回家。旧城区紧连着菜场和鱼肆,除了买菜方便这一个好处,生长于此的任扬几乎就没占着香。小巷的空气从早到晚永远飘扬着发馊的臭味和闹哄哄的聒噪,他跟多数居民一样,既知环境无力改变,不如早早安之若素。
回到家门口,刚好撞上迎面而出的申姨。这么叫只是因为她姓申,任扬对她的了解只来自于街坊们的背后议论,离过婚,没有小孩,自来水厂上班。这个面善的中年女人总会不定期犒劳似的给家里捎东西,挺括的塑料袋里装着干货和鲜鸡蛋,有时是营养品,遇见时总会眼角堆笑地叫自己名字,而任扬只是礼节性地淡淡回应。今天的气氛明显不对,申姨和他打了个照面都没有出现往日的局促。任扬看见她抹了把眼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很快擦过他急匆匆走开了。
任扬停好车走进家,没开灯的房间里,睡着的父亲像条对虾一样蜷在沙发上,眼看不是醉酒就是炎症又犯了。他说不上什么话,独自将桌上的残羹冷炙倒掉,走进厨房,就着簌簌而下的冰冷水柱冲洗碗筷时他想,这样晦暗的日子就快要不一样了,他现在有了一种盼头,隐隐的像一簇光亮驻扎在即将到来的生活里,叫他从没如此寄望于开学早点到来。
第二天照例晚起,约好了中午和许鑫他们去学校打球。任扬换好衣服就看见门前空地上蹲坐的父亲。上午和熙的阳光下老父背对着自己,正投入细心修理自行车,老旧车身倒放在地,两只油污的手来回拨转于车轮与车链间,任扬终于开口:爸,实在不行了,就换台新的吧。任父听了停下手,半晌,头也不回丢来一句,换什么新的,能骑不骑,说完重又动作起来。任扬无奈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在球场上,任扬心不在焉地传球出去,顺口飘出一句:决定了,我要追沈佩。
许鑫闻言明显是受到了惊吓,手一颤投了个三不沾。你开玩笑吧,老任?另外两人都凑上来,一脸的不可置信。这种事谁开玩笑,我想了一宿,可能是真的喜欢上她了。任扬也不扭捏,直言喜欢二字自然得像是谈论天气,脸上还带一种清澈的骄傲。
许鑫坐在地上,干脆说:你要是这都能成啊,我给你买一卡车可乐。任扬一听就愁眉了,怎么这事你还要跟我赌啊,是不是兄弟呀,是就该支持我!三人想想也对,这家伙好不容易情窦初开一次,就这么扼杀掉也太不厚道了。纷纷调整立场替哥儿着想。任扬又说,许鑫你还说,你妹不就是别人闺蜜么,也不帮整整情报,还尽说风凉话。魏明想起来似的一拍脑,对啊,两人不是闺蜜么,怎么认识的。
学特长认识的吧,这会儿刚好一个班呢,许鑫起身拽掉屁股上的灰,露出献媚的笑,行嘞,那我就包打听,真到了狭路相逢的时候,就看哥们儿你本人的造化了。
三
直到目睹了开学典礼上,沈佩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景况,任扬才见识了什么叫对生活和学习的完美分配。校园里的她完全不同于往日甜美可人的形象,摇身成为不苟言笑的女学霸,外表成了修饰,智慧才是真正的武器。原来的长直发束成利落的马尾,言谈举止自带着一股磁场——只接收来自师长和朋友的信号,其它异性间有碍学习的波段将一概屏蔽。追求者被冷落久了,识相的纷纷知难而退,也不乏意志坚定的,任扬就是要做那个拔出石中剑的人。
同样令人咋舌的是许鑫的高效,当天上午女生的信息被尽数罗列一手拍在面前时,任扬乍一看还不明就里,随后才循着纸上的内容陷了进去,开头是沈佩大致的身高体重,显而易见的性别女,汉族人,接下来有O型血、天秤座、成绩优异,稳定于年级前二十名,现任高一5班学习委员,兴趣广泛,小提琴过9级,摄影作品曾斩获省级奖项……任扬看得额头冒汗。之后的信息中还面面俱到的提及女生的生活部分,喜欢吃校外面点房特色的蓝莓蛋挞,拒绝可乐等一众碳酸饮料,也是音乐发烧友一枚,古典和流行同样热衷,崇拜帕格尼尼和单向乐队,至今无恋爱经历,曾提起过设想中的另一半应当阳光干净、爱运动、有上进心……看到最后冷汗淋漓的他直感叹,这一比怎么就顿觉自己人生黯然失色啊,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一旁抱臂的许鑫只是同情地摇摇头,脸上一清二楚写着“放弃吧”。任扬感叹归感叹,很快在大串信息中挑拣出重点:唉,沈佩怎么没谈过恋爱?
这你就不能想当然了,尽管从小学一路升过来没少过追求者,但是别人严于律己着呢,要不也不会有那么好的成绩单。许鑫慢悠悠解释说,不过也可能是你们这帮野草没一个入得了沈姑娘法眼,不致于令她弃学业于不顾吧。
任扬不满他的刻薄,你这么说,好像谁成了她男朋友谁就是罪人似的。
说是罪人又有谁不愿当啊,说说你的观后感呗,觉得自己有戏吗?许鑫问。
当然有戏了!任扬看女生理想的择友标准都不是硬件要求,庆幸自己已经符合阳光和爱运动,就差这个上进心了,上进心要怎么弄?
许鑫看着哥们儿念叨着走远,甚觉好笑。等到有所觉察时,课间稀稀拉拉拼着课桌打牌的男生里已找不到任扬的踪影了,许鑫几次在大摞试卷和教科书后面寻获到那个熟悉的脑袋,暗想爱情之可怕,文盲都能变成状元。由此还特地赞助给他自己买到刚上市不久的新款MP3,也不管这家伙听不听得懂,耳机里播放的全是术有专攻的古典轻音乐和英伦摇滚。甚至还揽下了穷兄弟一日三餐的伙食。其实两个人从小学同班开始一路交好,就多少对互相的家境有所知悉,任扬近来的开销都花在了自己钻研的小礼物上,使得生活更显拮据。作为在当时算得上新潮的美食一小盒装蓝莓蛋挞,就等同他一周的伙食钱。只有从粗茶淡饭里一天天积攒,早上把馒头和豆包换着啃,单日配牛奶双日喝豆浆,其他时间一律就着免费的食堂配菜用最低廉的白米粥裹腹。这样长期单一的饮食结构,换来任扬终于有一天如厕完毕时突然的眼前发黑差点跌倒。许鑫知情后,二话不说担起了改善弟兄饮食的工作,两个每当进餐都刷自己的饭卡,用他的话说,九年的感情帮这点儿困难,何值一提。语气洒脱如此,到底是家底殷实的许公子。
老是吃人家的嘴软,虽说是这么多年的难兄难弟,但任扬在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的,总感觉欠着别人,时间长了内疚心理和受恩惠的程度成正比,等他想要进一步接触沈佩,已没法动辄再叫许鑫做中间人了。于是自己避重就轻地找到许冉冉。
在食堂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她口里衔着棒棒糖,抑头叉腰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全身都散发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早慧和慵懒,就像嘴上不说,眼神已经告知了对方,“别烦我,老娘没空搭理你。”这一点上兄妹俩倒是相得益彰。许冉冉比他哥小两岁,许鑫进幼儿园的时候她刚好能自己走路,按理说此时应该读初二,但令人称道的变化发生在小学,小丫头连跳两级和哥哥平起平坐,大家只道是神童。不过那时候任扬就看出来了,这孩子的动力来源就是单纯地想要黏着他哥。此刻也正因为许鑫的关系,许冉冉本想闭眼搪塞的,忽然想起面前是和他哥关系最铁的哥们儿,才没有贸然拒绝。她把任扬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估摸着在沈佩的追求者队列中还排不上号,觉得帮帮也无妨。“好了。我尽量帮你说说好话,还有……”许冉冉取出嘴里糖果,凑上前对男生耳语起来。
自此获听了沈佩日常的动态,任扬开始隔三岔五的预伏在食堂的固定餐位,沈佩身影刚近他就从一边闪身而出,作偶遇状地跟对方笑着打招呼。女生往往欣然回应,随着次数增多新鲜劲过去,所说内容也由开始的“你好啊”“这么巧”过渡为嗔怪的“怎么又是你。”熟络之后才能更加自如,任扬敢于送出礼物的这天沈佩刚好是独自一人,他手里捏着自已喝的热乎乎的豆浆,变戏法的从背后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蓝莓蛋挞……争得和女生并肩同行的机会也有几次,任扬第一次就巧妙切准话题,和女孩谈论时下音乐,还主动推荐了几首新单曲,这些早在先前就打好腹稿的一番演说,如愿地赢来了沈佩的侧目,在她看自己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惊讶的闪烁。因为共同语言两个人很快撇去尴尬侃侃而谈起来,不得不说是很大的进展。但最好也就到这里,女生很懂得男女关系间方寸的把控,笑容和态度维系于朋友间的礼貌,热情刚好灌满一杯水就不会让它溢出,标准地点到为止。久而久之,任扬觉得这类似于无声的拒绝,但很快又自我安慰,她是不一般的女孩,自然不会受制于一般的情怀。
任扬一边在态度上不放弃对沈佩的追求,另一边在行动上坚持着自身的改造,前一阵子是不再打牌,这一会儿已发展到下课都不离座位,堆书成垒的课桌上,笔尖始终不离习题和课本两块阵营。判若两人的变化引起了周围男生们注意,大家都很不习惯,每次问起怎么打了鸡血一样跟好学生死磕了,他只微笑着敷衍几句便又回归自已的书卷世界里。几次得不到结果,众人不再多问,打盹儿醒过来的许鑫看见,只活动下筋骨,懒懒地说“都别打扰了,别人天天向上呢。”一天中午刚放课,后排的男生按捺多时地从座位下抱出篮球,特地问了任扬:今天跟五班打比赛,去不?任扬转着笔推辞说,不去了,叫别人吧。真不去啊?自动响应的几个男生见失去一位主力,悻悻地带球离开。许鑫独自跑回来一语将他点醒:傻了你?和沈佩班上打球……这话才让他一个激灵扔掉笔,直叫唤:打球怎么能少我呢,来了来了!
五班的对手普遍都是重量级的,不仅高而且壮,围聚在一块儿就传达出威慑力。球赛还未开始场外就围了不少慕名而来的观众,这些都让任扬肾上腺过速,显然拿球的他要比拿笔自信。几个灵敏的突破,得分又带动了团队士气,原本胶着的对局也明朗起来。精彩的比赛吸引来更多的人围观,任扬不敢看,而又每一眼余光不由自主地搜寻那个女影子,渴望起更好的表现来。到了关键时刻,持球的他再度成为赛场中心,他用一个猛然变向的假动作,晃得对手重心偏移,只在回身时稍一蹑趾,但还是无伤大雅地让一个后仰跳投顺利完成了,球从脱手到落入篮框,连成一道美妙弧线,也让比赛失去悬念。赢球后大家相互击掌,唯独功臣自己不为所动,渐渐才注意到他走路的样子不对,身体紧绷得只有一条腿在支撑,另一条刚迈步便会触电般缩回去。唉哟,脚……他适才艰难道,脚崴了。
快!众人异中同声,送医务室。
校医给任扬的脚踝作了简单处理,便出门有事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样子。任扬按照建议,让脚先消肿,便躺在靠垫上准备睡一会儿。这个时候门被推开,轻轻走进来的人惊得他顿时没了睡意,从床上弹坐而起:沈佩?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许冉冉,先说你伤重不治,又说怎么着也得过来看看,有的没的话叽里咕噜一大堆,我拗不过就来了。沈佩说着向床边走来,瞅一眼,就开始打趣他怎么就不治了,也没见缺胳膊少腿的。夸张的,扭到脚而已,任扬摸着头讪讪地笑,真要不治了也不能躺在这儿啊。
你打球还有两手哈,能赢我们班那些马大哈,真看不出来。
承蒙心仪的女生夸奖,任扬一边得意同时不忘大气挥手示意对方随便坐,随和得把医务室权当自家一样。对了,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作为班干部来看望对手,没有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那帮家伙们可不缺人关照。
怎么隐隐听出来,你对他们不是很感冒啊?
我是不喜欢他们呀,平日仗着有个头都只差用鼻孔跟人说话了,这次挫挫他们锐气未见得是坏事。
你这么说,我……沈佩难得直抒心声一次,却意识到男生语速和神情都是要想歪的样子,连忙喊停:唉唉唉打住,来看你是作为朋友,想什么呢。
唔,还以为看到希望了呢,一下又给浇没了。任扬的低落溢于言表。
女生又好气又好笑,顺当地转而开始耐心地教导起他来,优等生的气质一时间明显散播。被比自己小的女生做思想教育,这一幕在任扬自己看来多少有些别扭,也是因为说的人是沈佩,他才得以在面对言之凿凿的论调时头一回真正的温顺,但有些地方仍要为自己辩护:我学习也很用心啊,就差没悬梁刺骨了啊,真的。
噢,那就对了嘛,你的任务就是学习,年纪轻轻懂什么是爱情吗,非得喜欢来喜欢去的。
那你懂吗?任扬抬眼看着她。
沈佩被反将一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的好,敷衍着说:不和你争这个了,自找没趣。两人于是无话。午后的阳光静静地,透过茶渍般的旧玻璃探进室内。药柜里横陈的瓶罐器皿被赋上一层流动的剔透,沈佩逆着光的眼睛像两块迷人的琥珀。整个房间晃荡着水色,任扬却口干舌躁。他陷入一种恍惚而兴奋的状态。
沉默到自觉尴尬了,沈佩终于起身要走。
慢着,帮我个忙好么。任扬开口,说嘴巴干得要命。
就是想喝水呗,还拐弯抹角的。
不是,帮拿一下我的唇膏。任扬指了指自己挂在衣架上的校服说。沈佩摸出那个拇指般小巧的玩意儿递给他,不禁失笑:想不到你个大男生还有这样的癖好啊。
其实吧,这原本是要送给你的。任扬咂巴着嘴说道。
女生明显一头雾水,送给我?没弄错吧,我没说过喜欢苹果味啊。
我喜欢。任扬看着女生,笃定地把话说完,接着就在一瞬间风驰电掣地腾起身来,猛地抱住对方的头就照嘴唇稳稳亲了下去。
沈佩对这突如其来之举毫无防备,刚察觉到气氛不对,想要张口叫喊就被男生油乎乎的两瓣嘴立时封堵,一时大脑短路,只感觉眩晕,口腔里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又粘又烫味儿。
亲吻让任扬心突突狂跳,等他松开怀抱,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为,整个人飘飘然,但仍坚持没有逃避地直视着女生,怀着烈士一样的心态等待着平静之后的审判。而女生却是原地愣怔,半张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是任扬第一次看到沈佩乱了方寸的样子,懵了一秒的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落荒而逃。
四
翌日课间,许鑫蹭到正埋头课本的任扬身边,张口就问“两人昨天在医务室里,咋了?”。
还能咋啊?什么都没啊。任扬想都没想,说道。
许鑫自然不信,昨晚上许冉冉对他讲得煞有介事,沈佩整个下午从医务室回来以后就不对劲,叫她人半天才有反应,上课也走神,做选择题十道错了七道。说到重点,许鑫忍不住伸出手指跟任扬比划,并让他从实招来是不是一掌把人家姑娘拍傻了。任扬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一团麻似的敲鼓。那阵子他算是知道了做贼心虚有多难熬,凡身边有人交头接耳都感觉和自己有关,憋得他差点就想作主动上门请罪的打算了。所以当许冉冉揉着嗓子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反倒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深呼吸一口,提起精神走出教室。许冉冉站在走廊上,身后还跟着两位女生,乍一看是算账来的,动作起来比算账还理直气壮,将一本教辅书强塞进他手中。这是什么?他问。许冉冉不耐烦说,她的资料书啊。那这算什么意思,她,答应我了?任扬这么一问,另外两个女生都忍不住笑了,许冉冉用打量外星人的眼光看着他,牵着同伴离开时丢给他的依然是不置可否的一句话:你真傻还是假傻啊?
一回座位任扬便翻开书,每一页都有红笔所作的注解和公式,工整而详尽,不光笔记,内里还夹了一张便笺纸,上面同样一串隽秀的手机号码也当是沈佩留下的了。行啊,看来我真是低估你了,你小子这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啊。许鑫像敏锐的猫咪,哪儿有鱼腥哪儿就有他适时的脑袋。不过,这好学生走的套路还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其实,对于任扬来说,自己的一时冲动没有酿成严重后果,该感到万幸了,许鑫的意思简直是一种奢侈。这会儿眼见他捏下巴作深入探究状,自己直接合上书,顺口道:“别瞎说,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
但总归是个好兆头。加上任扬免不了往好方面想,猜想潜移默化的就成了事实。生活也随着内心的点缀一同鲜亮起来,做事情怀着动力,那阵子他每天都照着沈佩的笔记攻读到很晚。待人方面,也想崇高起来!例如,对申姨也一反常态的露出微笑。
今天,申姨被他主动邀请进屋时,刚开始是一脸的无所适从。任扬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女人时,她也是这样的表情,一身廉价的职业装,以收水费的身份出现在门外。
在他们这个被城市遗忘的落后片区,自来水钱都由人负责上门收缴,申姨在知情后也并不紧逼,和缓得让人卸掉重负,也难怪街坊邻居们把亲昵的“申姨”越叫越熟稔。他低头看向家里的地板……也是在这几天,他才注意到某些不起眼的变化,家中明显被细致的修整和打理过,再不见那种常年缺少女人的家庭所固有的狼藉。一些细节,比如说窗檐上年深日久的灰尘不见了,碗橱淤积的油腻被抹去,水斗缺漏又换了新的,本来杂乱的四壁之内像不经意间过完一阵风所净化……他早该想到原因的。此刻看着她手捧自己递过去的茶水坐立不安,任扬平静地开口:其实申姨,我是要跟你道歉,以前我对你有点冷淡,你别介意。我爸的病这么久都靠你的关照,谢谢你。然后就看着……申姨的脸色从吃惊到欣慰,过一会儿,放松地喝下第一口水。
几天后在教室不远处的树阴下面,任扬将手中的资料书物归原主。“书我看完了,还有,那个……我没有手机。”他窘迫起来,“有话就直说吧”。沈佩水灵灵的一双眼睛极其坦然地看着他。“噢,写号码是方便你遇到不懂的地方及时问我”她说。
“啊?”任扬顿时泄了气。沈佩并没有理会他失望的脸色,转身扔下一声“等着啊”,快步走向教室,再次出现时,怀中抱了厚厚一摞书。任扬接过手,随便翻一页,看上面有隽秀的笔迹,照旧是整理过的习题资料,便不解地问:“你为什么总给我这些东西?”
“帮你提高成绩啊。”女孩理所当然地答道:“怎么,不乐意了”。任扬岂敢跟沈佩说不,看着女孩一副好心被冷落的样子,忙想着该说什么填补时,对方却负气偏过头去,飘忽一句:“你们男生一个个这么没上进心,怎么做的了别人男朋友。”
绕了个大弯任扬才理解这句话,高兴坏了,当即狂点头:“乐意……乐意……必须乐意。”
为了不辜负女生也好,说是给自己的爱增加筹码也好,任扬自此更发力地啃咬课本,狠劲比起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在放松的间隙会偶尔不自知地傻笑,吓的旁人面面相觑。他心里清楚的是,尽管沈佩不愿明说,但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大步,做了“亚瑟王”。
追的时候就不遗余力,得手后更加患得患失,每次沈佩吃着手里软糯的蓝莓蛋挞不可避免问起他的经济开销时,他就微笑不吭声,闷得女生把一肚子疑问憋了回去。此外,周末又成了他最向往的时间,沈佩学完小提琴,又紧锣密鼓的转去给他辅导功课。在书店的休息区打了卡,两人往往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个整下午。此时的沈佩,无论神态气场,还是教训的方式,都跟天下所有的老师如出一辙。任扬自始至终都没能好好端详身旁的她一眼。
辅导训练颇具赏罚分明,表现好就换来好语气,慈眉善目给男生看笑脸。若是错误百出,看得实在气不过,稳重如沈佩也会不顾淑女形象嗷嗷直叫,罚抄抄他个五十遍。顶着这样的威压,任扬通常是大汗淋漓,除了唯一没有挨骂的一次,他只花了平常不到一半的时间完成任务。一旁正伺弄提琴的女生停下手,好奇地接过来检查,没多久嘴角就蔓延起笑意。任扬看着心里一阵满足,不打算吐露为了这次测验自己几乎一宿没睡。
不知是上午的演出成功还是辅导见效,沈佩今天心情格外舒畅,看完便招呼一起去吃点东西。
两人填饱肚子,走出店门,天空阴沉下来,重重乌云铅块似的包裹天幕,一眨眼就下起雨了。任扬事先从家里带的一柄雨伞,老旧的伞骨已多处破损,沈佩在一旁耐心看着他调整。整个过程只在任扬撑开伞的一瞬间,她有一个小小的撅嘴,极自然的动作,也许心无介意,任扬却不知怎的,年轻而敏感的心就是揪疼了一下。
五
下学期临近尾声的期末会考,证明了沈佩的引导和任扬的努力是确有成效的,量的累积最终引发了他在成绩上质的进步。考题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都由“沈老师”指导演练过,做起来自然得心应手。试卷发放后,任扬才知甩掉了原本和自己在末位上难舍难分的好哥们儿两百多分。分数喜人的同时,当总结表彰的校圆广播念及高一(7)班进步之星的人选,随后紧跟的“任扬”二字,还是让自己为之一震。
事后许鑫为此不服气地嘟嚷:也就谈个恋爱啊,咋的还一下子就能上广播了,难道还真信了爱情的力量不成?
任扬有了优越感,就想挪揄一下兄弟:只能说本人天资聪颖,悟性太高,而某些人嘛,就是没有慧根。
还慧根,少来这套。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每周在书店里,那什么……许鑫两眼一转,苏格兰情调啊。
说什么呢,人家那是辅导我学习,补课,懂不?正儿八经的。
许鑫啧啧有声地说:都义务补课了,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啊。正好,好久没和大军他们聚聚了,周末我们骑车兜风,这回你就以男朋友的名义,把沈佩叫上吧。
别人优等生,时间紧,哪儿能说出来就出来啊。
嘿,那你到时候一个人出糗可别怪我啊,先说在前头,大家都是叫了女生的。许鑫一副嘲讽且惋惜的样子,拍拍兄弟的肩头。
下午,天空起了微风,教学楼里一片繁忙的人影,年级的大扫除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任扬站在楼道里,远远地就看见另一头沈佩正一手提一桶水虎虎生风地走来,校服袖子挽到肘部,带着两边因负重而下沉的肩膀,马尾辫也跟着晃悠,场面着实有些励志。任扬看得五味杂陈,赶快上前请缨:女侠,这种粗活还是交给我来吧。
不用,帮我捋一下头发。
这突然的直率,让他有点怀疑命令的可信度,直到对方真的已经闭眼蹙眉,焦急道:快点,哎哟要扎眼睛里了。回过神的任扬才忙不迭伸手将女生额头前的刘海拂正,手指带过秀气的眉毛时,不期传递出一丝痒来,酥麻麻怪挠心的,一时让他忘了自己为何而来。沈佩也没作停留,若无其事地掠过他。
还是女生提两个空桶折返回来,才开始正眼看他似的,动问:有什么事啊?
周末有空么?
干嘛?
许鑫约我们出去玩,跟寒假那次一样。
噢,我考虑考虑再说。有些犹豫的脸色。
任扬艰难地说:别考虑,就直接答应了吧。
沈佩扑哧一声笑了,好啊,看这次你不错,就当给你个奖励呗。急转而干脆的答复,又让他感到意外了。光线褪去的楼道里,这样回身前的一笑显得更加耀眼,纯真的让人不敢辜负,任扬的心情竟无征兆地就陷入到沉重。直到放学他也没多注意,只是随落后的人流下意识走着,呆滞的脚步总在低头想些什么,一路的喧嚣和安静被他抛在身后。
那辆崭新未上锁的单车,安静地停放在操场旁的车棚里,像一个带着大大讽刺的提醒。任扬只无意投去一瞥,目光就像被胶水粘住,再难移开,内心世界的挣扎也在此时异常尖锐起来,他开始手心冒汗。此前胸中一直苦苦郁结的问题,就是想一辆“配得上”的单车,一想到那么好的女生却要坐在自己破旧的车后座上,比起这样的惭愧,那些为了攒钱买蛋挞而省吃俭用时的辛苦都是容易承受的;还有她那个时候的撅嘴,那分明就是委屈后的宽容,介意后的忽略,要是说出来的话他可能会好过些,正是因为这样体贴的包容,更让他心里无法挣脱虚荣的缠绕。我有什么好?我连最简单的“体面”都给不了她。被自责和自卑的绳索一点点勒紧,理智都开始相应的流失,酿成了铤而走险的伸出手……但是任扬对这份活明显不在行,甚至刚推起车,就开始后悔了,手紧张拙笨的不知道放哪里,而迎面走来的每个行人似乎都带着烧灼的目光罩住他。其实他并没有走多远,就被一只手从身后狠狠揪住了,同时被攫紧的还有心脏。那只手的主人把他扭过来,劈头盖脸地发泄愤怒,面对突如其来的谩骂任扬作不出任何反应,于情于理自己都是无话可说的一方。声音让路人都纷纷围拢过来,被困在更多横生出的手指和冷眼的漩涡中心,他正真实地感觉到,眼前的世界在逐一瓦解……
六
接到电话的任父像急红眼的公牛,“噔噔噔”地赶到学校办公室的时候,任扬在那已心如死灰地站了有一会儿了。看见儿子,无声的愤怒……第一时间就掴了一记耳光。接着嘴巴翕动,酝酿着教训的话,但是想了半天,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房间里没开灯,任扬和父亲就此在铺油墨香味和局促感的黑暗里一言不发地对峙着,墙钟在一直走。门外,校领导和那位车主还在交涉,原先还满口污言秽语的人现在变成了高尚的维权者,父子俩的沉默依然没有改善,接下来也只是老师一直在说,他们像两个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地听。领导持续了近一个钟头的台面话,归结起来其实不过三句:你就读的是以校风严谨著称的高中,你的所作所为已属违法了,你在这里读不下去了。那个夜晚对任杨来说太过沉重,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只记得路灯下始终存在的那个影子,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连影子都那样泾渭分明。
赋闲的几天里任扬哪儿都没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除了在床上睡觉,就是醒来后面朝斑驳的墙面发呆。相比未来的晦暗无光,过去拥有的已无法挽留,更让人万念俱灰,他觉得自己无从面对这些人。尤其一想到沈佩此时会做些什么,想像她会如何看待自己的不辞而别,而自己是怎么承诺她又辜负她时,就用昏睡来麻醉精神上的不堪重负。浑浑噩噩的度日换来父亲更加的嫌恶,对他也从过去的三言两语变成熟视无睹。
校方下达最终的处分结果:劝退。申姨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过来,在关系恶化的父子两人间充当润滑剂,任扬再硬撑,和她交流起来还是会心平气和。最终,也是申姨在人际网里经辗转委托,给任扬找了另一所位于城郊的高中。
再度入学,任扬已脱胎换骨地变了人,他自愿地选择了寄宿生活。将近两周的放空并没有使他课程掉队,相反地,以自己目前的综合水平以及前不久的提升,下翻力气的他能在如今的班级跻身上游。只是他的心情和生活就像一潭平静的湖面,再也禁不起一丝波澜。转校生,不俗的成绩加上好性格,任扬很快地融入了新圈子,这与他刚开始的初衷——不声不响的熬完高中,做个存在感极低的隐形人——有明显差别。大家看到他课堂上还在挤眉弄眼,跟难题较劲,转眼又跑到球场上拼抢篮板,连连直呼这家伙的青春没有遗憾。
任扬的另一面只展现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室友们在寝室熄灯后纷纷陷入睡梦,他就把那张一直保管着她的便笺掏出来举在眼前,借着月光要看上许久……直到眼眶泛酸……两行泪水。
看似无穷的高中生涯,在这样的重复里也迎来了透支的一天。走出考场时有一股解脱后的新鲜,大摞资抖和试卷从毕业班教室被宣泄似地扔出窗外,那些半空中飞扬又飘落的纸张,让在走廊上伫立的任扬想到飞舞的鸽群,真站在这一天时,竟没有想像中那么失控。回到家后他没有去赴晚上的毕业聚会,独自骑车出门,沿着河堤绕小城的一圈。经过了一片灯红酒绿,一片黑暗,又一片灯红酒绿和黑暗……那晚月光下的河面一直泛着寂寞的水波,极熨帖地陪伴他对一段表春的祭奠。回去时巷弄里已经漆黑,就推车在石板路上摸着向前走,两旁老房子的泥瓦屋檐散着潮气,间或有不远处一两声局促不安的狗吠,叫深黑夜。
父子俩如履薄冰的关系直到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才有所转变。不得不说的是,他还在填志愿时曾一度想到沈佩,为此动容的同时感到内心茫然,思前想后还是报了一所省城的大学。不是没想过要给她打个电话,哪怕并不交流就是寒暄几句也好,在学校里每当这样的念头产生,最终都会止于自认为的师出无名。用什么身份去关心别人呢?同学﹑朋友、恋人,仅仅出于友好的陌生人……怎么都不对,抓起话筒时的勇气转瞬即逝,只得悻悻挂掉。说到底,就是欠了那么一点果敢……当初那种奋不顾身的果敢。
这天任父坐在门前掰豌豆荚,任扬无事便搭把手,想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爸,你们俩结婚吧,你和申姨。
任父的动作僵在半空,仿佛听错一般愕然。
申姨人好是真的,不光对你我,能看出来,他说。也是打从正视申姨起就认真想过,家里这样的条件,有人愿意摊上也只能是出于真心。
任父听了只是憨厚地干咳两声,显然对这个唐突的话题有些不适应,想用不言语搪塞过去。
你们结婚吧,我不介意。他知道大人的顾虑,心下一派平静,我是说真的。
少说话,做你自己的。任父终于掐掉话头,眉头一紧猛吸了几口旱烟。坐在房梁下的阴影里,任父的表情和袅袅烟雾一起都在颧骨两边皱纹之后散去,看不清悲喜。
任父每天进门或离开,重复着十多年来单调的日子。市井生活编织他充裕孤独的时光,岁月已耗去了大半。不觉之间,一个夏天就在这兜兜转转间过去了。
七
任扬读大学期间,故乡的面貌正历经巨变。一味习惯了安步当车的小城猛然改成振奋模式,首座公共体育馆,大型购物中心相继落成,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耸立了许多崭新建筑,这些都让刚结束大二上半学期赶回家过年的任扬目眩了很久。
直接影响他生活的变化则是父亲和申姨的婚事。此前任扬一直用宿管处的固定电话和家里通信,父亲把结婚的消息期期艾艾地告知给他时,他宽慰地向父亲祝福好几句,在电话这头的身体感到阵阵虚脱,又像有颗石头终归落了地。
回到家的晚上,申姨烧了好些菜,任扬抚摩着家里置办的新家具,贴在墙上大红的挂历,感觉喜庆的气息并没有完全褪去。席间三个人有说有笑,电视声音开的很足,饭菜冒着腾腾的热气。他想,所谓平凡的幸福,就是如此了。
在这个冬天任扬尝试各种各样的兼职,也是想为减轻家庭经济负担供一份力。做家教,发传单,大清早骑着自行车挨门挨户送牛奶,尽管薪水微薄,也乐得让生活自足而充实。
如是到了草长莺飞二月天,斜阳温润,天气渐渐开始回暖,他要做动身返校的准备了。听说将有场隆重的音乐表演会在市中心广场举行,几天前就用钢梁搭建的舞台,未雨绸缪地摆放大型的定制钢琴,上方拉着横幅,据说演奏者都是这个城市顶尖的音乐人才。在表演当天任扬提早发完传单,怀着一丝莫名的侥幸前往观看。在摩肩擦踵的人群外围站定,台上的演出已不知排到第几场时,竟让他不期然发现了许冉冉,就在全场瞩目的合奏队伍里,手托提琴,一袭黑裙,突出而闪亮。
震惊中他被人拍了一下肩膀,有个声音重重道:哟,这厮我可认得!
任扬循声回头,许鑫正一脸的坏笑面对着自己。他剪了个利落的板寸头,脸型轮廓更深,灰外套卡其裤,看样子比以前那个他成熟许多,要不是眉宇间仍隐隐透着那一份骨子里的玩世不恭,任扬真有些不习惯了。许鑫冲他兴奋地喊:唉呀妈呀,你可真的想死大爷了!
两人一阵熊抱,任扬不忘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妹演出,没事儿捧下场子呗。
任扬笑着说:冉冉厉害啊,我也捧场。
还捧啥场啊,今天哪也别去了就去酒房,咱哥俩好好唠唠。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当下几句寒喧不足以为叙,许鑫情绪高涨嚷着今天怎么都得好好庆祝一番,又想起李穆军和魏明,忙掏手机一并叫上。任扬看这阵势无奈地笑,想必是要醉归了,借手机也给家里打了过去,交待了“不用等我,你们先睡”之类的云云,另一头申姨嘱咐了几句“玩得开心”电话就挂了。
四个老友一见如故,坐在光线斑驳烂漫的包厢里,茶几上堆满啤酒,麦克风在手,吼来吼去仍是那几首经典老歌。你小子也真干得出来,放回鸽子后就连个音讯都没了,没把兄弟们当回事儿啊?魏明只道任扬薄情寡义,对他前胸豪爽地击了一拳。
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那会儿不是有苦衷么,也都过去了。任扬说。
唉……那我说,你当初就那么走了,那个美女怎么办啊,那姑娘叫什么来着……粗枝大叶的大军还没说完就被许鑫嗤了一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噤声。回望任扬,只是干咳地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不打紧,接着举起刚开瓶的酒说:喝酒啊大家,别老抬举我了,今天是咱们兄弟四个的party。
三男生这回都有心照不宜的默契,四支酒瓶碰作一处,哐当作响间,许鑫机灵又激动地趁势暖场,干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尴尬很快被拥堵的嘈杂掩埋得不露痕迹。而沙发角的阴影里,一个男生内心颤抖,低落……是无法平静的。
四人唱到很晚,最后许冉冉也赶来了。散场时走上街道已是灯火通明,魏明和许鑫许冉冉三人顺路,先走一步。剩下李穆军把持着满脸酒气的任扬。李穆军是四人里喝得最多的,任扬喊着送他回家,他就摇头,看不出有去意。任扬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此刻已语无伦次了。酒一上脑,只觉得头重脚轻,一对难兄难弟就这么颤巍巍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竟顺着路灯走上了怀沙桥。两个人索性背靠着栏杆坐下,眨着眼睛看着如潮水般的车流。
李穆军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怎么的,蹦出一句话,往事不堪回首。
任扬只一个劲点头,好歹有让我回到高中那时的感觉了,才意识到时光已不可回流了。
李穆军几番话一捣鼓,任扬竟有些无法自控了。因为当年任扬转学之后,对另三伙伴后来的情况就全部空白了。接下来,任扬发问,李穆军回答,那段空白的生活重又活现了。
任扬先问三人考上的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末了,又开始问三个人的家庭情况。
任扬感叹道:“许冉冉果真大姑娘了,不再好斗嘴硬不饶人了”。
李穆军酒劲已消退,清醒大半,答话也不再缺乏逻辑。“或许这就叫成熟吧,挫折带来的正面效果”。
任扬没听明白,盯着李穆军,发愣问道“为什么?”。
“你不知道吧,许冉冉兄妹俩又添了一个三岁大的小弟弟。她爸妈离婚了,亲妈从厂里搬回乡下老家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从你失踪后,第二年春天爆发的爱情大战。许鑫考了个本三,大抵受这个战争影响。哎,你还记得那个王小龄吧?挺热情的,经常来学校给许冉冉兄妹俩送吃的那个。”
任扬怎么会不记得,送来的大部分好吃的东西,都让任扬当救灾物品接受了,消费了。他扭过头,立马惊叫道:“那不是她爸厂子里的会计员吗……一个女大学生哩”。
“是的,可王小龄如今成了许冉冉的后妈,还生了一个弟弟。原来两人亲如姐妹,无话不谈。现在嘛,早变成了仇人啦!”
任扬一时很震惊,立马坐起来,“怎么会这样的?”
李穆军无奈地继续说道:“许鑫跟他爸已三年不见面了,许大企业家几次来过大学找他,可许鑫拒绝与父亲见面。”
任扬沉默了好一阵……不再对许鑫家里刨根问底,又转问李穆军“你爸还好吧?”
“我爸已经病故了,现在我跟我姐二人租住一套民房。我姐在学院门口开一个小餐厅度日,我放学后去帮忙。我学的就是工商管理,理论结合实际嘛,这叫穷人孩子早当家。”
李穆军对魏明家里最熟悉,说魏明一家两口人很平安,他妈一直在农贸市场干贩菜生意,据说积攒了一些血汗钱,准备魏明结婚时在城里买个二手房,下辈子脱离贫农,当上商人。
李穆军忽又喜笑着,拍一下任扬的肩头,“哎,你保密,我告诉你一个春节才发生的小秘闻。”
任扬不耐烦,“什么秘闻?搞得神神秘秘的”
“告诉你吧,本来魏明性格温和,为人踏实,又善于体贴人,长相嘛也够可以的,许冉冉对他颇有几分好感,魏明对许冉冉也不错。可魏明他妈警告儿子,别妄想!两人门不当户不对,往后没有你好果子吃”。魏小子,君子加孝子,不想让老妈伤心,打算放手。可许冉冉还不死心,继续对魏明进行培养……
最后,李穆军没忘问起任扬的父亲,“你爸还干活吧?”
“我爸身体不行了,我不放心。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后妈,总算补齐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任扬沉默良久,一字一句吐露心声,满眼泪水,“穆军,你找个机会劝劝许大公子,天下父母无一不心疼子女的,还是尽点孝心与父亲见面为好。否则,他终归会后悔的。”对于自己过去的四年,任扬一句带过,说是转学为了升学,对于实情一字不提,因为那是一段抹不去的痛苦记忆。
任扬心里清楚,自己与沈佩的人生,如同二个星座一样遥远,不会再有同轨运行的那一天。心里充满无尽的悔恨和伤感。由于此前已得知,沈佩去了香港一所大学,又忍不住想起过去与她的交往。
与李穆军拥别后,任扬沿着来时的路走到就近的一家报刊亭,眼瞧老板店铺即将歇业的光景,任扬心一横抓起话筒,迅速把一串了然于胸的号码拨了出去。
等待的过程令人心悸,可能女孩已换了号码?这样想的时候他手指不自主地绞弄起电话线,不理店主时不时投来的异样目光。但在接通后的一瞬,两人异口同声的“喂”显然都让对方心头一惊。
沈佩……我是……任扬。他赶紧抢说,心里祈求对方不要挂掉电话。
嗯,听出来了。
我……你……过得还好吗?
还行吧,就那样呗。女生轻松像是说笑的语气,任扬却听着心酸,忙转移话题:怎么不拉小提琴了。
会拉,就是没以前那么频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想看看你,在家吧,你能下来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都这么晚了。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这会儿好难受,下来让我看你一眼吧,没别的就看一眼,沈佩……
你是不是喝酒了啊?女生疑惑地问。
对,我这四年早就该这样了,我这四年就一天没白活,看见你了我才不那么难受,我现在整个人快想你想到爆炸了,沈佩你……任扬也不管在人前失态,只顾表达自己。他全身发热,并且知道自己一定像个疯子。
任扬,你别无理取闹。沈佩缓缓清了一下嗓眼,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说了,就今天的要求,我相信换成你是我同样不会答应的。你也已经是大人了,希望在以后能学会有所担当吧。听着女生平淡又疏离的语言,任扬无从找到任何回旋余地,身躯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再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他剩机械地重复着说……对不起。
沈佩握着手机,像握着一颗扑通炙热的心脏,那些悄然复苏的萌动终是让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我就说这些,时候不早你回去吧。终归还是说了……再见。
电话里嘟嘟传出忙音,任扬凄凉得像淋了一场大雨,滚烫的身心被降至冰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中年老板支楞了半天,试探地问他要点什么。
任扬站在原地,长吁口气,无精打采地说……啤酒。
拎着一塑料袋的罐啤重返大桥,今夜实在太苦,又太累,他哪也不想去了,干脆就赖在这儿。他一口接一口喝着酒,心里是生铁,体表却是火焰,还有一种希望全部寂灭后一路沦陷的坠落感,这些他一生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遥望北面的那片建筑,女生家的所在,他仍旧心怀渴望,却又一次次被那些相继黯下去的窗灯所打击。任扬看得双眼里有了湿意,目光收回来,一切更加安静,他得以陷入到冷静状态中。看着岸边一排不眠的灯火伸向远处,尽头霓虹和热蒸流在城市上空氤氲成一片,下方则是他睽违已久的无声的河水。
他再也不会心血来潮地下去游泳了,如今的河水,只能供人们循着场景打捞一些旧事。二十岁的自己,就注定追不回十六岁的爱情。尽管领悟的过程很残忍,但他试着接受了。于是,这一晚的枯坐也被赋予新的意义,已不再是一场奢望奇迹出现的等待,而是一种对自己的审视和救赎,为着这多年来的逃避和懦弱。就像沈佩说的,他要学会担当……
灯火从明到灭,身躯从黑暗里苏醒,经晨风鲜冷地一吹,一激灵,酒醒了大半。一整夜的沉淀,心里平复许多,幸或不幸他都认了,现在他告诉自己得走了。离开的时侯,他希望自己能走的洒脱一点儿,不羁一点儿。
将至桥尾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一望……仓惶北顾间,一度为眼前画面所停住,就像要把它深深印在脑海里。这一眼,望得极其深重又极其卑微,如同他这些年来冷暖自知的青春,对于个中只为那一人的念想与追逐,也算是最好的道别了。然后就被一阵熟悉又久远的乐声提醒,由远到近,曙光里洒水车缓缓开过。
任扬叹一口气,独自走上明亮的街道……
作者简介:杜瞭,男,1995年6月27日出生,土家族,湖南慈利县人,高三学生。自幼喜爱诗文,课余作文投稿,已有多篇诗歌散文小说发表。立志耕耘文坛,享受业余舞文弄墨之爱好,冀与各方文友交流。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