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一片灯火(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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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灯,一片灯火(外一篇)
我与她相识的时候,她住在农村。那是个典型的农村,百余户人家,莳弄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春种秋收就是生活的主旋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如此。我初次来到她家串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她的父母看我不是屋里坐着就是院里站着,对女儿说:“你们到西河沿走走。” 她就如获救命稻草,热情地补充说:“西沿岸是养鱼池,晚上还有灯。”我看他们非常兴奋,心想一定是个碧水莹澈,柳枝拂岸,灯光点点,如诗如画的好地方,不禁心驰神往,问道:“离家多远?”她笑说:“不远,就在村头。”
晚饭后,我便催她去西河沿。从大门沿街往西走近200米,她便停住脚步。我看太阳已快落山,以免太晚了,便催她快走。她抬头疑惑地看着我说:“到了。” 她像是说,这不就是嘛!我东看看,西瞅瞅,非常失望,这哪里有什么风景?这就是靠着村头的一个狭长的水坑,大约有100米长,40米宽,岸的东侧有稀稀落落的一排柳树,西侧则与大地相接。在夕阳的余辉里,河水闪着亮光,不时有鱼跃水动;柳树摇着金色,偶有鸟雀飞鸣其间。我们便沿着树边的小路往前走,很快就走到尽头了。这时,向远处一望,辽阔的大地一片苍茫很是壮美。我感慨地说:“西河沿挺好,就是太小了,还不如这夕阳西下的大地壮美。”她好像不解地摇摇头,似乎说大地有什么壮美的!天色逐渐暗下来,我突然想起灯来:“灯在哪里?”她用手一指,说:“在那!”我顺着她手的方向仔细寻找,根本没看见,她又连说:“在那,那就是!”我终于看见了,在村口河岸的西侧有一根高高的电线杆,孤单地站在大地上,就像一名忠于职守的哨兵,牢牢地守护着河里的鱼虾。原来就这么一盏灯!再没有什么可看的了,我们只有回去。走到村口时,她突然说:“灯亮了!”这时,天地已经黑了,向西一望,远远近近没有半点亮色,唯有这盏悬在空中的电灯,明亮灿烂,骄傲地四射银色的光芒。在它的俯视下,河水,树影都显得迷离神秘。这时我才明白,在这个被无尽的大地包围的村庄里,西河沿有水、有树、有灯,应该说有其独特的韵味,可是这一盏灯未免太可怜太寒酸了。
我们结婚以后,我家靠近中长铁路,铁路旁还有一个机务段。那里火车整天络绎不绝地驶进开出。一到晚上,指挥列车信号的各种颜色的灯光缤纷灿烂,通宵达旦;远远望去就像是灯火辉煌的闹市,照耀得天地通明。我对她说:“你看这里的灯光美不美?西河沿就一盏灯,简直无法比拟。”我真的没好意思再说下去,“那算什么灯光!”她似乎走进了这灯火的世界,慑服于它的新奇,陶醉于它的璀璨,笑说:“真的开了眼界!”但是,时间一久,她也不再对这些五颜六色的灯光感兴趣了,就像当初我到她家看着落日下的大地,被那种辽远壮阔的苍茫所感动,而她却不屑一顾。这时我好像明白“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道理。以后我们的家搬迁到市里,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华灯初上,商店里的霓虹灯五颜六色,大街上的路灯夺人眼目。夜夜是灯火的长河,处处是灯光的天下。一天,我们在大街上散步,我又想起西河沿的往事,便说:“你看这些灯光,比起西河沿如何?”她想了想,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说出刘禹锡的两句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西河沿的乐园已经成为伤心的往事了,我说:“你的家乡也不是 ‘山形依旧枕寒流’,而不是建设得很好吗?”她回答说:“听说是的。”因为她的父母已经从乡下迁到市里多年了。于是,她又颇有感触地说:“国家发展得真是太快了,我们的家庭变化也是太大了,真的没想到呀!”
2000年我家搬迁到靠近山麓的一栋7楼,从宽大的落地窗向左一望是起伏的青山,向右远眺是市中心区域,栉比高楼尽收眼底。夜晚密如星河的灯火辉煌灿烂,高楼上的霓虹灯变幻闪烁,桔红色的路灯像串串的珍珠。每逢年节,五彩缤纷的礼花如菊花盛开,牡丹绽放,彩雨纷披,金霞万道,其艳美,其瑰丽,令人心魂向往,留恋不尽。每逢这时他便跑到窗前,手舞足蹈地观看,口中不停地品评和赞美。这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提起西河沿那“茕茕孑立,行影相吊”的孤灯一盏了。但是有一回她自己却说出来。那是春节除夕,她坐在窗前看着礼花纷披的美丽,说:“我年轻的时候真的傻透了,看戏就知道二人转,看电影就知道《白毛女》,西河沿一盏灯就觉得很美,真是人间天上。我们这是上了天堂,人间天堂!”
但是这并不是人间天堂,不久她便修改了自己的看法。那是我们一家去北京串门住了三天。夜晚去逛天安门广场、长安街、王府井大街。大街上地灯和路灯交相辉映,商店里红灯高挑,流光溢彩,把夜里照耀得如同白昼。规模宏伟,气势磅礴,这灯火的海洋到处凸现出大都市的壮美和壮观。回来下火车正是夜里,突然觉得变了一个天地,平时觉得美伦美奂的城市建筑和灯火,竟黯然失色,不可同日而语了。他没有说话,我明白了他的感慨: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从一盏灯到一片灯火,是时代发展的物证,也折射出一个人心灵的撞击与震撼。从一片灯火到灯火的海洋,反映出人类无止境的追求,也认证了生命的本质是永恒的追索和飞跃。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不再说话,似乎同意了我的看法。
汽车穿过大街小巷,在回家的路上疾驰……
2008.8.7
于 国际花园
跪在墓碑前的思念
我跪在母亲的墓碑前,即使永远跪在这里,也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我的灵魂永远在忏悔中煎熬,永远……
母亲王兆坤,生于辽宁省辽阳市三里庄农村的贫苦人家。她瓜子脸,身材略高,身体瘦弱,总是挽着发髻。母亲生三男四女,以她坚定刚毅、乐观豁达、吃苦耐劳的精神,多年维系着一个风雨中历尽坎坷的贫困家庭,就像山崖上的一棵青松,虽经风霜雨雪的摧打,依然无畏地挺立。
在我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在外做小生意,总是不回家,实际上我们的家庭只有母亲领着大家过日子。我们家住在农村,土地改革分到了土地。大哥在铁路当工人,他除了休息的时候到大地里干活,基本上就是母亲自己挑起春种秋收的担子。我那时10岁,母亲常领我到大地里铲地锄草。她弯腰弓背地干活,一干就是小半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我就在地头跑来跑去,或者到树下的草棵里捉蚂蚱,在河沟里抓小鱼。有时母亲在地里,回过头来向我微笑,向我招手,大声地喊:“别跑远了!”我也向妈妈挥手,高声喊:“听见了!”这时妈妈高兴得使劲地挥手,灿烂地笑着。母亲常把高粱米水饭和咸菜带到地里,放在地头,中午时就在地里野餐。晚上回到家里,小妹妹还在家里玩,母亲又赶忙烧火做饭。有时高粱米饭是早上剩的,用冷水泡上,放在一个瓦盆里,上面盖个用高粱秸串成的盖帘。一掀起来,苍蝇常常就会“哄”地一声从里边四散飞逃,有时也会有几个淹死在盆里。我们一天只知道玩,根本不懂劳动的艰辛和生活的艰难。母亲在摸爬滚打地度日中,总是里里外外地忙这忙那,笑呵呵地带着我们,没有一点伤心和怨言。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盼望着我们快快长大,用她的话说:“那我就有头了!”
母亲非常重视家教,虽然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的聪明智慧被无休无止的劳动所掩埋,但是她善于向别人学习,从生活的观察中却洞明人间冷暖,是非曲直。她常用《朱子治家格言》来教育我们,如“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等等。她总是同我们讲发生在村里的两件事。一件是我们邻居有位是八路军师级的干部,他回到家里省亲,母亲见过后对我们说:“你看人家站有站样,坐有坐样,对乡里乡亲不笑不说话,谁不说好?”同时,她也给我们讲东街有一家在满州国时当警察,勒索成性,欺压百姓,她说:“有一回他走在河沿上(村中的大水坑),看见后街老王头挎个筐,便叫过来。他一看是鸡蛋,就顺手拿了几个。这样的人,算个什么东西!”因为大姐早年离家远嫁,二姐只念了二年初中,被生活所累参加了工作,所以母亲便把希望寄托在二哥和我的身上。二哥对读书淡薄而对技术有兴趣,考了职校。母亲便一心希望我好好读书。
1956年,我考上了大学。我上学的前夕,母亲把家里最好的被褥拿出来,拆开浆洗一遍。她把被单平平整整地铺在炕上,然后取出棉花。棉花已经发黑,滚成一大团一大团的,母亲便戴上老花镜认真地一缕一缕地撕开,然后又仔细地一点一点地絮平,母亲说这样就会暖和了。棉花中的灰尘和棉絮飞满全屋,几乎把母亲完全淹没了,呛得人直咳嗽,但是,看得见她脸上挂着微笑。母亲羸弱的身子几乎匍匐在被上,花白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手里拿着针线,微张着嘴,喘着粗气,全神贯注地一针一线地缝着。她在缝着母亲对儿子的一片期望,缝着人世间伟大母爱的深情。我站在窗前,两眼湿润,泪珠滚落下来。我想起了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儿子的寸草之心,怎能报达得了母亲如三春阳光之爱呢?我便说:“妈,到学校求同学缝,算了吧!”母亲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线,也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笑了笑。从这微笑里,我看出这是老人家盼望能有一个女孩给儿子缝被,将来领个媳妇回家呢。
五十年代,大哥、父亲相继去世,母亲的精神受到严重打击,同时家庭的经济也更加困难。在充满阶级斗争的年代,谁知祸不单行,母亲又被人诬陷,蒙受了不白之冤。在1960年整社运动中,被“莫须有”地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并被无情的批斗。从此,母亲的身体一天弱似一天,度日如年。她的周身总是疼痛不止,吃“止痛片”成了解脱病痛的唯一方法。她每天都要吃十几片,我们一次就得买一二百片。在蒙难的日子里,每当夏天晚上,母亲常常坐在院里的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地长久地望着满天的星星,以消解心中的冰冷和孤寂,有时一直坐到深夜。四周的树影和房屋都是黑洞洞的,死一般的静。偶尔几声虫鸣,仿佛为这不幸的命运而叹息。有一次我走过去想安慰她,说:“妈妈,您总是看什么呢?”她没有回头看我,很长时间才说:“天那么高,星星那么多。都说地上有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星。我在找哪颗星星是我,我告诉它一定要亮亮堂堂地‘活’着。看着天,我这心就宽了。”我听着母亲非常认真地说,心里立即涌起抑制不住的悲凉。冬天,母亲常常是用棉被盖住头,蜷缩在炕上,一躺就是两三个小时。一天,她突然坐起来对我说:“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小到大在地里干活,操持家务,累了一辈子,我怎么会是‘地主’呢?我想,总有一天会‘平’过来!”
1973年春天,我回家看见母亲正蹲在屋后小院里种玉米。她用小煤铲挖一个坑,放几粒玉米。春风撕扯着她的衣角,飘散着她的白发,她在病魔缠身、心力交瘁的晚年仍旧去播撒生命的种籽。我高兴地告诉她,说:“现在提倡实事求是,有错必纠,我们家庭平反有望了!”我看见母亲呆滞的双眼立刻放出惊喜的光,她吃力地一手拄地,艰难地站起来,说:“我只求公正!”终于平反了,但是在十多年衔冤含辱的岁月里,精神的创伤,心灵的打击,体质的衰弱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平复。于是,母亲迁到市里妹妹家。谁想母亲的身体居然一天天好起来,大家都希望她的晚年更好。后来,我听说母亲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了:吃饭日益渐少,也很少下楼活动了。
1987年冬,我去北京参加一个会议,夜晚返回家里突然听到哀乐声,推门而入孩子们都带着孝,我愕然地站在门口:妈妈去世了!我猛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把刚刚买回来的一大袋“止痛片”轻轻地放在桌上。于是,几十年的岁月一起涌到眼前,止不住潸然泪下。
母亲,妈妈,您享年81岁,终于走完了动荡、悲苦的一生。您的一生为我们操碎了慈母的心,孩儿不孝,未能为您老人家送终。古语云:善莫大于孝,理固宜言。您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给我们,我们却没能在您不幸之时拯救于水火;当您本应该尽享天年之乐时,我又没有尽到责任。呜呼,上天竟如此不给儿子机会,欠下您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再也无法报答。您老人家经历了如冰如霜的苦难,却没能摧残您心灵的长青之树,反而滋养了您高尚的品格。曾经似刀似剑的危险,也没有砍伤您坚强的脊梁,反而塑造了您铁样的风骨,您永远是孩子们的骄傲与楷模!
遵照母亲的遗愿,葬于桃花盛开,青松幽幽的山上。后因建园修山,迁往公墓。每当清明时节扫墓之时,我就仿佛看见了母亲在大地上劳动,给我缝洗被褥和老人晚年幸福的微笑。
这无言的墓碑承载着一段苍凉的历史,也记载着母亲勤劳、善良、纯朴的一生。我跪在墓碑前,心灵里是痛苦的负疚和虔诚的忏悔。我只有默默地祝福老人家在天堂里快乐幸福……
2008年8月7日
于 国际花园
作者简介:郁民,本名张玉民。1939年9月生于辽宁省鞍山市。先后毕业于辽宁大学历史系、中文系。曾任鞍山市第十三中学副校长,鞍山市文华学校校长。鞍山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协会会员。创作长篇小说《风雨人生》、《静静的红枫林》,散文集《飞鸿踏雪》、《大雪留痕》,诗歌集集《心之歌》、《月圆月色》。主编诗歌、散文、评论集《黄河·昆仑·太阳》和报告文学集《追求卓越》。
学术著作有:《比较写作初阶》、《国内外获奖作文评导》等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