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葬礼
□郭大章(土家族)
杨望已经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连去厕所撒个尿都弄得整条裤子湿了一大半。
我说:“莫喝了,再喝下去,等哈就真的只能睡在大路上了。”
杨望看着我,说:“喝,怕个卵,当初才来这里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又不是没睡过大路。”
我不再说话,眼前尽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年,我和杨望同时考上大学,我们各自拖着一条蛇皮子口袋,揣着家里东拼西凑弄来的几千块钱,来到这个陌生得让我们生畏的城市。晚间,我们不敢去住旅店,便找了条相对偏僻的道路,蜷缩着睡了一晚,待到天明才去学校报名。
想到这里,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你还提这些做啥子嘛,你现在过得不是好好的吗?”
杨望说:“好什么啊,一天活得跟个孙子一样。”
我说:“不是吧!你好歹也是一大学教师,而且今年才提拔成团总支书记,前途无量啊。”
杨望说:“锤子个前途,完全是干苦力的,还得夹起脑壳做事,我就羡慕你这样,干得不安逸,屁股一拍就走路,自由自在。”
我哭笑不得,杨望哪里明白我的苦衷,我也是被逼无奈才辞的职,去年被弄到一个偏僻得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说是几个月,结果一年过去了,提都不提回来的事,媳妇儿天天在家闹着离婚,我无奈之下只得辞职,到现在生活都成问题,还自由呢?我倒巴不得哪个把我管到起。
这些,我是不会跟杨望说的,当然,说了他也不信。
杨望接着说:“唉!这一辈子真他妈没得意思,说没就没了,有好大个意思嘛。”
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事,值得我们去做呢。”
杨望没答我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看着我,两眼血红,说:“我去年一年就参加了四个葬礼。唉!生命啊!”
我说:“有什么嘛,不就是死了四个人吗?常事啊。”
杨望抬眼看着我,说:“其中有两个你认识。”
听杨望这么说,我差点没噎住,即刻在脑子里把我稍微熟悉点的都过了一遍,但还是没想起是谁,便问了句:“哪个?”
杨望说:“你还记得彭几道吗?”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是谁,问道:“哪个彭几道?”
杨望说:“就是当年读高中时,看起来很衰的那个,八年抗战,想起没?”
衰?八年抗战?
当这两个词出现在我面前时,彭几道的形象也清晰的出现在了我面前。
彭几道长得是够“衰”的,虽然他的名字容易让我想起著名词人晏几道,但他却一点儿没有晏几道的潇洒,有的却是无穷无尽的“衰”。彭几道很瘦,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架,一件破衣服披在身上,风一吹就鼓荡起来,像极了稻田里用来驱赶鸟雀的架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彭几道看上去似乎总是愁眉苦脸的,不见一点笑容,几缕头发紧贴在前额,显得苍老不堪。
至于八年抗战,这个特征就更明显了,可谓是彭几道的专属名词。我们那会儿,大学还没扩招,考个大学对我们来说非常困难,尤其是在我们那种偏远山区,更是难上加难,一年难得出几个大学生。但我们那里的孩子除了靠读大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出路,所以我们就玩了命的读书,想以此来飞黄腾达。现在想想当时的我们真是天真得可笑,读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呢?
彭几道就和大学干上了,而且这一干就干了八年,被我们戏称为“八年抗战”。彭几道比我和杨望高几个年级,我们在读初中时,他就已经在读高中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在年复一年的高考中落榜,等到我们读高三的时候,他还在读高三,最后和我们一起参加了那年的高考。
我记得高考完了的时候,我还和彭几道一起在宾馆的楼顶上吹过风。那时,彭几道站在楼顶的边缘,双眼迷茫的看着远方,我真担心他会想不开从那里跳下去。
或许是他的真诚感动了上天,在那年的高考中,彭几道勉勉强强考上了位于万州的重庆三峡学院。那一年,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彭几道,此后便音信全无。
我不知道杨望在此时提起彭几道干嘛,便说:“我知道彭几道,怎么了?”
杨望看都不看我一眼,说:“他死了!”
我冷不丁的吓了一跳,说:“彭几道死了?不会吧!怎么死的?”
杨望说:“上吊死的。”
我没有说话,就那样眼巴巴的看着杨望。
杨望说:“彭几道大学毕业以后,回到了家乡一所中学教书,经同事介绍认识了当地一个没啥文化但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不到一年的时间,彭几道就和这个女人结婚了,我见过这个女人,长得确实不错。”
我说:“彭几道的死和这个女人有关吗?”
杨望说:“岂止有关啊!太有关了!彭几道结婚不到两年,便发现这个女人和外面一个男人有了不正当关系。你知道彭几道撒,就他那衰样,知道了也就知道了,也不敢去责问他媳妇儿,竟然假装不知道,就那样忍了。唉!”
杨望猛的喝下去一口酒,恶狠狠的说:“要是我遇到这样的事,我不把那个狗日的杂种一刀给剁了。”
我说:“唉!”
杨望说:“后来这个女人见彭几道不闻不问,竟然变本加厉越来越猖狂,向彭几道提出离婚。彭几道不答应,跪在地上求这个女人不要离开他,但这个女人还是无动于衷。半夜三更的时候,彭几道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开,就起来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我说:“何必呢?为了这么个女人,值得吗?”
杨望说:“不光是你想不通,我们大家都想不通啊。最为可气的是,这个女人第二天起来看见彭几道吊死了,眼睛水都没流一滴,收拾起东西,一句话不说就跟着那个野男人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我说:“操!”
杨望说:“同事见彭几道好几天都没来上课,便跑去他家里看,结果看见他还挂在房梁上,尸体都硬了。”
我说:“你去参加彭几道的葬礼了?”
杨望说:“是啊!这是我去年参加的第一个葬礼。其实准确的说,那根本就不叫葬礼,就在他们学校附件随便搭了个蓬蓬,喊了几个招魂法师在那唱了两夜,来给他送行的人也少得可怜,除了几个同事和学生之外,连他家里的亲戚都没来几个,也或许他压根儿就没得几个亲戚。完了之后就草草的葬在学校后面的山坡坡上,天天看着他生前工作的地方。”
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我不晓得说啥子。杨望也没有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在那喝酒。隔壁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喝得高兴,吵得整个场子乌烟瘴气。
喝了一阵,杨望突然冷冰冰的冒出一句:“唐竹也死了!”
我正把一口茶含在嘴里准备吞下去,被杨望这么一说,便猛的喷了出来,弄得满地都是。
我说:“你莫开玩笑。”
杨望说:“你看我像开玩笑的吗?”
我自己都感觉到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明显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我说:“喃个回事?”
杨望说:“跳楼。自己从几十层楼上跳下来,摔得脑浆迸裂。”
我说:“不可能吧!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杨望说:“听北京的同学说的。虽然没有看见,但我去参加他的葬礼了。”
我顿时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痛,捂着嘴巴咳咳咳的干咳了几声。
我和唐竹可是初中高中都是同学,以前还住在一个寝室,可以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唐竹家住在一个山沟沟里,穷得叮当响,记得以前大冬天的,他也总是穿着一双破解放鞋,冻得整个脚都是乌青乌青的。唐竹家里还有一个傻子弟弟,可以说他是他们全家唯一的希望了。唐竹这小子也没有辜负家里的希望,读书一直很厉害,总是在年级名列前茅,让当年的我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望其项背。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青春期正常的萌动吧,唐竹在高三即将毕业的时候,竟然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我们班一个女生,还傻痴痴的去找人家表白。这个女生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家里是做生意的,在我们当时来说绝对是属于富裕一类的,她声色俱厉的拒绝了唐竹,还把唐竹告到了班主任那里。自此以后,唐竹竟然一蹶不振,在那年的高考中意外落榜了。
值得庆幸的是,唐竹痛定思痛,在复读一年以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北大学法律系,还一鼓作气,来了个本硕连读,毕业以后在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算是山窝窝里飞出了一只金凤凰。
我怎么都想不通,唐竹怎么会跳楼呢?按道理说,毕业两年就在北京站稳脚跟,他的前途也算一片光明,更何况家里都指望着他呢,他这一跳,自己是解脱了,可家里年迈的双亲该怎么办啊。
我问杨望:“唐竹好好的怎么会跳楼呢?”
杨望说:“我晓得个锤子。”
过了一会儿,杨望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只不过我听说唐竹在跳楼之前好像正在追查一件什么案子,然后就莫名其妙的跳楼了。”
我说:“不会吧,那会不会是谋杀呢?报案没有?”
杨望说:“据说是报了,但查来查去好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我说:“喃个搞起的啊!难道家里就不去讨个说法?”
杨望说:“唉!家里都是些一辈子只晓得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连门都很少出,他们知道啥子嘛。”
我说:“你去参加唐竹的葬礼怎么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