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瓶梅》中达摩为何东渡才能修成正果
对“佛”有了一定程度了解的人会知道,佛教说到底,它不是哪种“教”,而是让人明白自己的根源、从而使自己的灵魂不断净化与超脱的过程。“佛”的本质和根柢其实在于人自身的觉悟。中国很多古典小说里都有因果业报的警戒。《金瓶梅》里的因果是放在表面的,它同“佛”一样,在因果的面纱后面,潜藏着唤人觉醒的本义。所以,当对人生有了比较深刻的体会的人去读它,就会觉得巨大的震撼。如同一位学者孙述宇所说,《金瓶梅》,它以高度的写实主义,展示了一出“平凡人的宗教剧”。人何时能够觉悟?每个人觉悟的时候是不同的,所感受到的觉悟的程度也不同。
当然,很多人终生也没有觉悟,这在佛教上叫做“痴”:终生痴愚不觉如在梦境之中。但按照佛的原理,人的觉悟一定是在他深深知道了生命之苦这一事实之后。一个人永远觉得人生是无限欢乐、无尽风流,他大概不会、也不愿去觉悟。他不相信人还会有终于有一天忽然觉悟了的时候。《金瓶梅》里的人物,大都没有觉悟,觉悟了的也是觉悟得那么迟,那般吃力。他们是芸芸世俗众生的代表。第一女主角潘金莲是不会的了:在这个女人身上,没有人间一般妇女多少都有的柔情,更不用说很多女人有的痴情的毛病。这是个终生被人类最原始的情欲紧紧攫住了的女人。从这种有着可怕力量的情欲出发,她自始至终生活在对它的不断求取、贪婪、追逐和因此生出的各种嫉妒、忿恚之中,没有一刻歇停。她的心腹丫鬟春梅对她说:“人生在世,且风流一日是一日。”而其实这种“风流”的代价是很苦的,因为情欲本身就是很苦的。她不是没有尝过“包三十个角子”苦等西门庆来、在大雪夜里独自掇弄琵琶的滋味,可她更多、多得多的时候,如烟花炮仗般噼噼啪啪爆发着一股普通女性身上难觅的生命活力:她日日不自觉地“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做张做致,乔模乔样”—而这都是为了什么?她是情欲这头野兽的忠实顺从者和共谋。她的人生原本有很多启人觉悟的机会,她自小就品尝了好些人生黄连树上的果子:她幼年丧父,九岁被卖与王招宣府上学弹唱,十五岁又被卖与张大户作奴婢,被大户收用后,又被无偿卖与一个粗人。可以说,她在命运的一手操纵下,过的是屈从流离的生活—这也使人们多了对她的一些同情。因此她也好强,可她从没为人生感到过忧伤。她终生只为情欲忧伤。在那场历史性的挑帘的好戏拉开之后,她的机会更多:且不说西门府上的苦更恼人更复杂(她也曾因此陷害逼死了人,最后她经历了最戏剧性的人生惨变),单说在她那些寻欢作乐的日子里,也曾有过难得的好机缘:因为大娘月娘好善信佛,于是这个富裕的家庭就经常请姑子来讲些佛教故事、唱唱宣卷。
当然,姑子本身也是世俗得厉害的姑子,可是,那群花团锦簇的美娇娘也如最平常的世人一样,听了等于没听。金莲更甚,她叛逆似的完全不信有什么神什么佛,她的生命显现出一种粗粝的本色。可是,我们不知道作者是有意还是无意,有时他给她安排的情境具有何等的美学意味与启示性:比如有一次,作者写她“从打发西门庆出来,直睡到晌午,才扒起来”(张竹坡旁批曰:一语写尽狂淫),到后边去,正遇上姑子在演诵《金刚科仪》。这次要数《金瓶梅》里最盛备的一次佛法演唱了,王、薛两姑子与妙趣、妙风两徒弟悉皆参与,有唱有白、有问答、又有佛号,感染力应该丝毫儿也不差。潘金莲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电光石火般的生命狂欢和虚空、醉淫饱卧之后,迎头就撞上了姑子的高唱:“盖闻电光易灭,石火难消。落花无返树之期,逝水绝归源之路。画堂绣阁,命尽有若长空;极品高官,禄绝犹如作梦......苦苦苦!”……假设这时走来的是贾宝玉,我们想,恐怕他就要当场痛哭了。当然,《金瓶梅》不会这样轻易。为什么写宣卷而从潘金莲写起,为什么让我们跟随金莲的脚步进入讲经现场,这是恰巧还是作者费心设计,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一幕人生极苦与极乐在刹那间的强烈对照,却多像来自上天的一记棒喝啊。然而我们看到,潘金莲不但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声棒喝,她还表现得比旁人更加不好一些:她在“不住在旁先拉玉楼不动,又扯李瓶儿,又怕月娘说”,终于惹得月娘反感地道:“交他去了,省的他在这里跑兔子一般。原不是听佛法的人!”《金瓶梅》的深沉,就深沉在这里。它设身处地地描写普通人、那些说不上什么才情慧根的、冥顽不灵的世俗大众的反应,因此它也才叫做“平凡人”的剧。它不是诗人们写出的娇弱如花儿般的小说,它一定是接受了结结实实生活的深深浸润的人才写出的小说。因此,它的质地如生活本身一样纷繁浑朴,又如生活本身一样让人无奈,叫人不知说什么好。西门庆至死没有觉悟。他没有悟出福善祸淫的朴素道理,更不要说觉悟出“色”、“空”的人世大梦。
很多人都愿意把西门庆看作是一个可恨至极的恶霸、流氓,而其实同《金瓶梅》里其他许多人物一样,他与最大多数的我们并无本质的不同:一样的见解平庸、慧根浅陋而又意志薄弱。他也有我们都有的自然可爱人性,比如他对瓶儿的痴情,他对待朋友也不吝啬。只不过他贪财好色的心似乎比我们更厉害,又会耍手段、谋财势,可以肆无忌惮地实现他的欲望罢了。我们不妨换位想想:假设我们一出生就同他一样,家境不错,没读什么书,又没人管着我们,又生活在那样一个价值解体、道德失效的糜烂时代,又外有应伯爵挑唆、潘金莲招惹,我们难保就是他(因此文龙曾评点说“人皆可以为西门庆”)。甚至可能不比他更好些:看看当今社会就知道了。先有了这样一些同情和了解,再去打量他,我们就会看到:其实从一开始,他身上也未尝不带着生命之哀的阴影。我们惊奇地发现,在《金瓶梅》里,他的出现仿佛是横空出世:虽然笑笑生也给了他一个置身的朝代和地域,乃是“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然而,他被抛在这个小宇宙里,却是孤身一人。他原有一个父亲“西门达”(“达”即“达达”,便是象征性地表示他也有父亲罢了),可是双亲很早死了。于是,他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死时又无子嗣,也就剩他自己一人(他的那些妻妾、朋友不过是些热哄哄来、冷飕飕去的“身外人”)。换作另一个更为多情的人,恐怕又要痛苦地大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连批注者都说“不知西门庆何乐乎为人也”。可对现实的西门庆来说,远非如此。他既作为平凡人的代表,也就有着一副一似潘金莲的粗粝乐观的秉性。于是,我们看到,幼年的失怙对他反而像件好事似的,因为从此他也就再不受任何人的约束了。他逐日学些拳棒,热爱赌博、下棋、眠花宿柳;在人间,一派欢天喜地的生活就无所依傍地展开了。因为这一切无所依傍,所以后来的加官得子、一路骄狂也就“热得可笑”。因为热得可笑,最后冷也就冷得彻底。一热一冷,便是空空如也的人生。可是靠他自己难以觉悟,因为他正是体会不到这种人生的本质。人生之苦的本质,俗世凡人就算平时看不见,上天也会公平地在一个时刻提醒我们:那就是死。死意味着大限,意味着从前一切现实追逐的结束,意味着一场空。有些人自己不觉得,其实正是在这个时刻才幡然醒悟了。这个,我们从他们的临终遗言就可得知。
在那个时刻,很多人用尽最后一口热气所吐露的,他留恋的眼神极力搜寻的,已不再是生前那些迷住他的眼的东西了,而是其他一些更真实的东西:亲人或者真情。我们看到,西门庆死时,也有常人的这种回光返照。他“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又嘱咐月娘“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我们听着,也如同听着哪怕哪个不相识的人说这些话,不禁“同此一付眼泪”。可是,这些情分又只占得了多少呢?他还有更多令他牵肠挂肚、恋恋不舍的东西,那就是他的那些铺子、账本、还有人家欠他的钱财。这些,他在脑子里时时记得一清二楚:五万,六千五百两,五千两,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本利三百四十两……如果我们觉悟的关键可以用一句“看得破、放得下”来概括,那么西门庆,这个我们固执众生的代表就说明了:因为至死看不破,又哪里去寻“放得下”?他又恰恰不是多情之人。有一句话叫做“多情即佛心”,大意是说佛因为想要超度众生,所以乃是最多情之人。
我却一直直觉地这样理解:因为世间最强烈、最眩人眼目的无过乎“情”(佛教里面也叫“色”),而情正是生死轮回之根、生命痛苦之源,它虽然无常虚幻却极具诱惑、令人贪迷,因此,一旦把“情”看破(即破“情执”),便容易看见它的对立面和本质:“空”,也就容易接近佛的核心。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看到偏偏是那些最为敏感深情的人(比如贾宝玉,比如弘一大师),反而更早地遁入空门了。这种“色”与“空”之间的挣扎和勘破,虽然痛苦,但对人由世俗生命向超越境界的提升来说,却极为可贵。白居易有一首诗说道:“自我向道来,于今六七年。炼成不二性,销尽千万缘。唯有恩爱火,往往犹熬煎。岂是病无效?病多难尽蠲。”就是描述这种痛苦而可贵的挣扎。一般人没有这种“色—空”之间的挣扎,大概因为一是看不见“空”,二是其实“情”也不够多。世人往往只爱享受一点浅薄的纯情恩爱罢了。在这点上,我们与西门庆没有多少不同。西门庆的“情”主要体现在李瓶儿身上,瓶儿死的那一幕,我们似乎看到了这个人前所未有的真情:他刀剜心肝似的哭着“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我的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好几天吃不下饭;日后他看人家唱戏唱到“今生难会面”,又止不住地落泪;宴会上,他也叫人家唱个怀恋曲儿“洛阳花,梁园月”,有时甚至他还在梦里梦见她。然而,他的情还不够。因为在他的“情”里,缺少一件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怜悯。他对瓶儿的死,像常人都有的本能反应,一时痛是痛了,然而却没有一丝反省和悔恨。他不去想正是自己自私的贪欲伤了她,更不去想正是因为他最初的贪财好色、共同逼死花子虚,才给她带来终生的心理负担促她死亡。反省、悔恨是心灵的净化,而要进一步从中看到作孽、徒劳和虚无一场,就是心灵的觉醒。我们要感叹,《金瓶梅》的作者是有着一颗多么深沉而又细致的心,前面他给了潘金莲一次绝好的机会,现在又来启发西门庆了:他写有一次雪后,西门庆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挣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梦、痛哭、日午、帘影,这些事物组成了一番多么叫人承受不了的情境,又是多好的澡雪心灵的机会,可惜西门庆啊,他像我们一样害怕心痛。他躲避着这种痛切的感觉,赶紧走开了。这里,我们还可以穿插讨论一个关于道德的问题。撇开西门庆的贪财不谈,单说他的纵欲,我们退一万步,假设他是一个更为性灵、更为多情、能够深深体会到人生之苦的人,那么,他表面的行为会不会就有所收敛,就是说,能不能趋向社会的道德理性?恐怕不会。
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中,我们看到不少这样的例子。在一部日本小说《源氏物语》里,主人公源氏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充满性灵而放浪形骸的人。我们当然可以用日本的“物哀”之类而不是道德的眼光来看待他,但单论道德的话(文学形象固然是文学形象,但这样的行为恐怕到哪里都算不上是道德),我们似乎也可以这样说:源氏之所以如此纵情任性,恐怕还是由于他的“怜悯”之心不够深厚。他自己的心底是时时充满着“色即是空”的悲哀,他也似乎很以这种悲哀为美,但他却不会去想他给恋人们一路带来的却是更加浓重的悲哀。他的行为,造成了人生悲哀的无尽扩散。因此,也可以说,其实怜悯之心外化出来就是道德。我们也就更加知道“怜悯”这一特质在“情”里的重要性。我们还知道一个很显著的现象:佛教到了中国以后,一个很大的转变就是宗教修行与人间的善恶结合了起来,而且,儒家的道德伦理也成了人间善恶的标准。现在,从大乘佛教深广的悲悯情怀来看,我们就明白了:因为超度一切世间苦难,不但先要自己觉悟,更要超度自己以外的众生。而要超度他们,我们又怎么还愿使他们陷入更深的世俗纠缠、更无穷无尽的因果之中呢?(《楞严经》上说:“我怜汝色,汝爱我心,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世人之情,本于贪著,菩萨之情,本于慈悲。所以,说到底,道德理性乃是与佛的至大悲悯融为一体的,佛教在中国的这种转变其实也是必然的。这时我们觉得,《金瓶梅》的最后,普静法师把“孝哥”度化为“明悟”,似乎就隐含着这种把人间之善提升为灵魂觉悟的期望,就如张竹坡评点所说:“酒色财气,不净不能明;不明又安悟?既然明悟,又安能不孝弟?”西门庆和世俗人们一样,道听途说地以为自己知道一点佛教知识。月娘劝他“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你听他说道:“你的醋话又来了……却不知今生偷情的,苟且的,都是前世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诌乱扯,歪厮缠做的?”旁批讽刺他道:“此意误尽青赤。”我们且不说他如何误会了青赤,单说他既是知道“前生分定”“今生了还”,却又如何不知还有一句叫做“冤冤相报”?今生了还是了还了,那今生所作之业,来生当如何?循环下去,何时是个终结?一个人果真明了因果,生了悲悯之心,恐怕断不会将此孽业继续下去了。
如果说“多情即佛心”一方面指“多情”引向人自身的自觉,那么另一方面不妨说,“多情”之中的深厚悲悯乃是志向超度一切众生的大乘菩提之心。后来,《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这位才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由色到空”、由俗人而觉悟的典范:一个人,如果他原有一定的“慧根”,加上善于感受人生的残酷悲哀,再看懂了“佛”的稍加指点,他也就离佛门不远了。可西门庆,他几乎一条也没占到。他自己不会去努力醒悟,然而上天并没有抛弃他,上天仿佛在每人眼前都安排了许多佛光闪现的机会:且不说永福寺就在近前,长老道坚还与他相识,两个王姓、薛姓姑子又时常跑到他家里,甚至有一次他听了僧尼的一番话,也不觉“动了一片善心”,于是拿出银子来替他们修造佛殿和印经。可是,就如这些僧尼本身也早已变成贪财好利之徒一样,西门庆的“善心”更是萌发于他炎炎私利的心田之中。打动他的,原是世俗宗教里常说的那些“高官厚禄”、“金阜银山”、“封妻荫子”之类的许诺,他施舍一些金钱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将他放肆的人生更加顺利地进行到底。
中国文学的历史上,似乎还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狂妄得如此生动的市民形象:“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侭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金瓶梅》里还有一位关键的僧人:梵僧。那梵僧真是位与众不同的僧:只见他形容古怪,酒色齐行,似乎是个全无佛门规矩的无赖。然而,他十分不凡。他禅定的时候,连西门庆这肉眼俗胎都能看出他“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当然,西门大官人看他好手段,就代表我们如何看佛家:他赞叹是赞叹,却倒也不羡慕,只便是他是他、我是我罢了。非但不敬羡,他还比我们更大胆:他不去向他请教涉渡苦海的良方,倒张口要讨一副助恶补贪之药。那僧人方便施法,无不应承。那药倒也是效果非凡之药,可声色欲利本身就如同膏火,西门庆终于在一场被这药挑旺的熊熊欲火之中丧掉了性命。这药,正助他提前完成了他人生的因果。梵僧者,究竟何许人也?我们面对着令人心酸的西门庆之死,耳边不禁替他回想起当初那僧人屡屡叮嘱的一句话:“不可多用,戒之!戒之!”,同时,我们眼前又浮现出后来一面叫做“风月宝鉴”的镜子:一位跛足道人也是叮嘱:“只可照背面,不可照正面!”—难道就是说,人生的大道理,其实上天早已借这些佛踪道影预先告诉我们了?佛教里有位布袋和尚,又有许多佛菩萨化身的故事,这位邋遢梵僧,亦何尝不可作如是观?你听他宣明“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俨然是一位化身。原来,罪恶如西门庆,竟也有如此法缘,只可惜呵,他哪里认得出这法缘,他只认得世间的种种孽缘罢了。佛甚至在他死后还给他机会:佛没有像很多人期望的那样让他下地狱,而是让他继续在人世投胎。这一方面固然来自佛和作者的无上慈悲,另一方面,它似乎又再一次地向我们暗示了佛的本质:对于人来说,因果业报只不过是外在的惩罚,人的根本希望,还在于他在人世间的自我觉醒。至于月娘,她的好佛更多的是作为一条线索,将整个大故事发展下去。她代表了那些本能地想做个好人、有着向善愿望的人们。她爱听成佛、升天的故事,可她也只是有口无心。评点者还不无偏激地说她“自是僧尼一流”罢了。不过,小说总得有个结束,作者的心意也总得有个交代。
所以,在最后一回,当那位普静法师代替作者和佛祖高叫问道:“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的时候,月娘还是代替我们和天下后世万万人答了(以表示我们还有希望):“适间一梦,都已省悟了。”这是个理想的结局,而其实,我们这些顽固的芸芸众生,比起那位只会点个曲子名“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却并不晓得“词曲中滋味”的老太监,又能好到哪里?因为我们的不晓得滋味和顽固,于是小说里有了一座寺庙,叫做永福寺。永福寺,它从一开始就出现,又在第一百回成了所有故事的了结之地。这座人间的祗园精舍,西门庆遇梵僧于此,因此也可说西门庆与瓶儿终死于此;月娘重逢春梅于此;玉楼祭金莲于此;孝哥最后又度化于此;这座寺庙里,埋葬了潘金莲,又埋葬了陈敬济,还将埋葬更多的人……这座永福寺,真乃是“生我之门死我户”、“众水归源之地”。
我们自己还茫然不知:我们迷恋着人间一次次成、住、坏、空的轮回,从五光十色的梦幻泡影里啜饮着贪嗔痴爱那些有毒的露水。我们在某个懒洋洋的春天里,跟随月娘众人一起,远远看见永福寺,还纷纷赞叹“好一座寺院”;我们走进去游玩一番,出来后还继续做我们无边的春梦。于是,自白马东来,在我们这场尘世大梦里,在佛祖那漫长的等待期望里,永福寺也就永远矗立在南门外,于清明时节的烟雨之中,世世代代在我们耳边响着隐约的、若即若离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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