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前头万木春”
(2021-11-16 17:5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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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白居易陋室铭诗词沈明明 |
分类: 随笔 |
古人的诗词,能读出的,不只是文字的上口和雅致,更有心情和心境,甚至能读出一段历史。
有一首传世之作,想必读书人都是熟知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唐·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这首诗,涉及到一种心情,一种心境,两个典故和一段唐史。
先说“闻笛赋”和“烂柯人”这两个典故。
“闻笛赋”源起曹魏后期向秀所作《思旧赋》。向秀与嵇康、吕安曾是好友,嵇康、吕安为司马氏杀害。一次,向秀路经两人旧居时,听到邻人吹笛子,笛声凄婉而嘹亮。向秀感音而叹,写下《思旧赋》,表达对嵇康、吕安的追思和怀念。
“烂柯人”来自《述异记》。其载,晋人王质上山砍柴,见二童子对弈,他静静观棋,直至终局。回过神来,方发现手中的“柯”(斧头木柄)已经朽烂了。王质下山回到村里,才知道已经过去一百年了,与他同时的人,早已死尽。诗中所说“烂柯人”的“到乡”“怀旧”,表达的是诗人对岁月流逝,世事变迁的深沉叹息。
感叹人世莫测,反顾宦海沉浮,追思如烟往事,缅怀旧友故人,看起来是这首诗的基本情绪,作者的心情有些浓重,有些灰色。不过,如只读到这一层的诗人心情,还真没有读懂诗人的真实心境。
这里,有必要展开一段跟刘禹锡有关的唐史。
805年正月,唐德宗卒,顺宗李诵即位。顺宗信任并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五十二岁的王叔文十分看好三十三岁的刘禹锡,委以重任,共同推动一场维新改革运动。刘禹锡、柳宗元等人,遂成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因为这场改革触犯了藩镇、宦官和大官僚们的利益,遭到他们的联合反扑,改革只进行了几个月,宣告失败。只做了八个月皇帝的顺宗,被迫让位于太子李纯,是为宪宗。几个月后,“太上皇”李诵神秘死亡。改革核心人物王叔文被赐死。改革运动核心成员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人,被横扫出京,断崖式地贬为远州司马。
从这一年开始,刘禹锡被贬辗转于“巴山楚水凄凉地”,直到826年奉调回洛阳,前后历时二十三年。
那年冬天,回洛阳途径扬州时,“初逢”同龄诗人,正在遭贬的白居易。两人互诉衷肠,放声吟唱,暖炉煮酒,不醉不休。酒生灵感,白居易当场题诗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赠与刘禹锡:“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赠诗里,惺惺相惜之情,仰慕称颂之赞,命运不公之叹,虚度光阴之怨,溢满字里行间。进一步去看,写下这首诗时的白居易,心境还是“官方的”,“官场的”。他同情刘禹锡,是因为“举眼风光长寂寞”,是因为“满朝官职独蹉跎”,是因为“二十三年折太多”。一句话,满朝那么多官位,都被那帮庸碌之辈占着,而刘禹锡这般人才,却一个也没捞到,生生浪费光阴二十三年。
是的,白居易一生才情并茂,心境却一直没走出入仕求名这一磁场的磁力圈。相比之下,刘禹锡则豁然通达许多。回赠给白居易的诗中,他承认二十三年被贬岁月的凄苦潦倒,但是相比王叔文的蒙冤而死,柳宗元的英年早逝,甚至相比只活了四十五岁的顺宗李诵,只活了四十二岁的宪宗李纯,只活了二十九岁的穆宗李恒,他经历的这些苦难,还真算不得什么。在苦难中沉沦下去的,苦难才是苦难;而能从苦难中走出来的,苦难却是真正的财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翻覆沉没的船只旁边,照样是千帆竞渡;枯死老去的树木前面,照样是万木葱荣。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苦难中坚守希望,磨砺坚强意志,敞开精神襟怀,是不老人生、不败人生的永恒支柱。
这就是诗人刘禹锡的真实心境。
就在刘白和诗的前一年,刘禹锡创作了后世家喻户晓的《陋室铭》。它的创作,折射出刘禹锡独有的性格魅力。
是年,刘禹锡被贬安徽和州县通判。按规定,通判在县衙里应安排居住三间三厢的房子。可和州知县有意刁难,没有在县衙内安排刘禹锡住处,而是安排他在城南面江而居。刘禹锡并无怨言,反而高兴地写下两句话,贴在门上:“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知县闻知后,又吩咐差役把刘禹锡迁到县城北门居住,面积由原来的三间减到一间半。刘禹锡仍不计较,又在门上写了两句话:“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这位知县小肚鸡肠,见不得刘禹锡这般笑傲天下的样子,继续整他。吩咐手下把他调到县城中部,且只给一间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破旧小屋,真正的斗室加陋室。谁知,这间陋室,却逼出了刘禹锡的天才灵感,挥笔写出天下无双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这就是刘禹锡,无论身处何处,他总能找到那“病树前头万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