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在四川折腾出大动静的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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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在四川折腾出大动静的陕西人
商子雍
之一:嬴驷,司马错
作为中国的一个行政区划,四川这个名称的出现,是在北宋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宋哲宗赵煦当政之时。其时,官方将地处如今四川盆地一带的川峡路(路,宋代行政区域名,相当于后来明、清两朝的省)分为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和夔州路,合称为“川峡四路”或“四川路”,简称“四川”,四川由此得名。
更古老的时候,四川的称谓是蜀,这是因为,早在商周时期,四川地区就建立了由古蜀族为中心的蜀国。这里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形成的以宝墩文化、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为代表的高度发达的古蜀文明,与华夏文明、良渚文明一起,被尊为中国上古三大文明。
西周初期,古蜀国杜宇王朝建立,定都于鱼凫(今成都温江区),后迁至郫邑(今成都郫都区),杜宇王朝采用君主世袭制,其势力基本覆盖了整个四川盆地。春秋早期(公元前666年),杜宇氏禅位于蜀相鳖灵,鳖灵建立了开明王朝,定都于广都(今成都华阳),开明九世杜尚执政时(公元前367年)迁都至成都。开明王朝历经12代君主,直到公元前316年,这个曾创造出无数辉煌的古蜀王国,才被强悍的秦国所灭——这就说到了历史上最早在四川折腾出大动静的陕西人:秦惠王嬴驷以及大将军司马错。
战国时期的秦国,对其强势崛起的两个居功至伟的领袖人物,一曰推行商鞅变法的秦孝公,二曰在登上王位以后,为确保君王的绝对权威,毫不犹豫地车裂商鞅、但却坚决维护变法成果的秦惠王嬴驷(至于商鞅变法对整个中华民族以及中华文化的历史功过,本文不去议论)。嬴驷出生在渭河岸边的秦王宫,19岁登上王位,46岁去世,他的一生,包括幼年时的成长和长大成人之后的建功立业,都是在关中平原这块热土之上,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陕西人。有人称秦惠王嬴驷是一个应王者之数,具王者之魂,使王者之腕的绝对王者,甚至说他在绝对为王一生里的所作所为,随便拉出一件都可以让史书的某一页惊艳——这当然有过誉之嫌,但也并非毫无根据。
以与本文题目有关的灭蜀一事为例。当12代开明王统治的蜀国发生内乱,企图造反夺权的一方前来秦国寻求支援时,正值秦国君臣面对决定是否对韩国开战的关键时刻。以当时秦国的国力,同时向西灭蜀、向东攻韩绝无可能,那么,究竟应该先向谁痛下杀手呢?
统治集团中,以张仪为首的大多数人,都主张攻韩先于灭蜀。在张仪的认知里,蜀国嘛,不过是西方的戎狄之邦,讨伐蜀国,名啊、利啊什么都得不到,意思不大;向东攻韩则不然,兵锋直指洛阳,利用周天子残余的权威“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进而问鼎中原,这才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王者之业!
而大将司马错则力排众议,坚决主张立即发兵南下,他说: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者全备,方能成就王业。如今秦国依然地小民贫,所以还是先从简易之事入手壮大自己吧!蜀国有人来求助,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让我们师出有名,不会引起天下人的非议。而攻占蜀国,不但给秦国扩大了国土,还能拿来他们的财富强壮自己,天时地利人和,对蜀国纳而吞之,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对中原下手,那是等秦国更加强大以后的事 ,过早轻举妄动,就算真能取代韩魏威逼周天子的地位,也会招来恶名成为众矢之的,坏了最终一统天下的大事!
在决定秦国国运的大是大非面前,司马错敢于挺身而出、逆众谏言,不但需要有识,而且必须有胆,要知道,站在他对立面的大多数人的领袖张仪,可是深受秦惠王信任和重用的首席智囊啊!采用张仪的合纵之策,秦惠王纵横捭阖,收放自如,对天下诸侯几乎是随心所欲地威逼利诱,予夺取舍,是秦国、乃至整个战国外交史上锦绣珠玑的华彩一页,但这一次,在认真听取手下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并深思熟虑以后,秦惠王嬴驷却对司马错明确表态:“善!寡人听子。”于是,先是一个陕西人大胆进言,后由一个陕西人拍板决策,下来,面对陕西人司马错等率领的彪悍秦军,蜀国的开明王朝遂走进历史。并且,历史的发展,完全是像司马错事前高瞻远瞩的那样,“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在往后与山东列国征战以及兼并六国的过程中,富饶的巴蜀为秦军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粮食、兵源等后勤保障,奠定了秦国统一整个中国的物质基础,这便是《蜀鉴》所说的“秦并六国,自蜀始”。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司马错其人,是以著《史记》而名传千古的司马迁的八世祖;而史圣司马迁,在论述自己家世的时候,列出的第一位有明确姓名和明确后世世系的人物,就是他的这位曾经与张仪争论得不可开交的八世祖司马错。很显然,太史公司马迁对自己有着如此一位胆识超群、功勋卓著的先人,是很感荣耀、大为自豪的!
秦惠王嬴驷,还有大将军司马错,这两个陕西人在四川折腾出的动静大不大?
之二:公孙述
在秦惠王嬴驷、大将军司马错这两个陕西人,一举灭掉蜀国开明王朝的300多年之后,时值西汉之末、东汉之初,又一个在四川折腾出大动静的陕西人闪亮登场,其人名叫公孙述,字子阳,汉时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人。
作为一介官二代,公孙述最早是凭借父亲的荫庇才进入官场,20岁出头就当上了天水郡清水县的县太爷。起初,官拜河南都尉的父亲公孙仁对儿子的能力并不放心,所以特意派了门下一位叫掾的能吏随他去清水县上任,但月余,掾辞归,向公孙仁汇报:“公孙述不是等待教导的人。”而公孙述,也果然出手不凡,把清水县料理成富足安宁。天水郡太守非常赏识这个年轻人,破格提拔,让他管摄五县,公孙述也照样把这五县治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达到了无奸无盗,夜不闭户的和谐境界,一郡为之惊诧,视其为奇才。王莽篡汉建立新朝之后,公孙述再获升迁,出任蜀郡太守,到任时间不长,蜀郡安乐,百姓称美,士民仰慕,称其有宰相之才;事实上,在王莽手下的诸多封疆大吏中,公孙述也的确是出类拔萃的一位。
如果天下继续太平下去,公孙述这个官场奇才,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能当上丞相宰辅,成为一代名臣。但王莽的新朝,进行了一系列荒诞的所谓改革,搞得天下大乱,活不下去的农民,纷纷揭竿而起,有实力的地方官,则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就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未能免俗的公孙述,也在更始三年(公元25年)称帝,国号成家,年号龙兴,国都成都。
陕西人公孙述在成都建立的成家皇朝只有短短12年的历史。平心而论,皇朝建立初期,胸怀大志、也确有才能的公孙述,还真是“奋发有为”了一番,所以,成家的地盘,从一开始仅仅只有西汉所设益州的蜀、巴、广汉三郡,很快就扩展到包括今天四川、重庆的大部分,陕西、甘肃南部,贵州北部和湖北西部地区,倘若再加上藩属于成家政权的隗嚣(王莽新朝时期占据陇右地区的军阀)控制的范围,成家的国土还包括现在的甘肃东部地区,俨然是雄踞西南的一霸了;据说,我们这位陕西老乡甚至提前刻好了天下州牧郡守的印章,只等着一统天下之时发放便是——公孙述问鼎中原的雄心何其大、信心何其足!
然而,就如同握有重兵的公孙述,在天下大乱、群雄竞起的态势下,无法免俗地也要称帝一样,登上帝位以后,他也无法免俗地会在绝对权力的腐蚀下逐渐骄横自满起来、奢靡腐败起来。这样的一种状态,如果是在天下归属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出现,也许还不致于立马造成灭顶之灾,但面对中原尚有争天下之强敌虎视眈眈的严峻形势,一个偏居西南一隅的割据皇朝如此行事,可就是不折不扣的作死了!有这样一个故事被许多史书记载:后来在东汉被称作伏波将军的一代名将马援,曾在隗嚣帐下效力,由于与公孙述同为扶风茂陵人,一度也曾产生过投奔之念,但一次前往成都拜访公孙述,没想到这位自小就认识的老乡竟然以帝王的派头高居殿上,要马援以臣子之礼拜见,并且没说上几句话就退朝回宫。马援很气愤,对手下人说:“现在群雄正在争夺天下,还不知道谁胜谁败,公孙述的这种做派,,怎么能接纳有才干的人共同建功立业呢?”马援评价公孙述:“子阳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汉语中“井底之蛙”的说法,即源于此。有意思的是,这位马援后来投靠了东汉光武帝刘秀,受到重用,在剿灭隗嚣的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下一步,得到陕西人马援助力的刘秀“得陇望蜀”,另一位陕西人公孙述在成都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一叹!不过,一个中国人,他的人生经历,竟然使得汉语中多了井底之蛙和得陇望蜀这样两个千年流传、妇孺皆知的成语,在丰富汉语词汇这一点上,公孙述的贡献,可能堪称举世无双。一赞!
不管怎么说,公孙述也算是在四川折腾出了不小动静的一个陕西人,在史家、诗家的笔下,曾屡屡被提及。晋代大文人左思《蜀都赋》中,有“公孙跃马而称帝”之谓,诗圣杜甫也多次对公孙述一唱三叹:“公孙初据险,跃马意何长?”(《白帝城》)“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上白帝城二首》);其中最有影响的,是那首名为《阁夜》的七言律诗:“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诗的最后两句,卧龙、跃马是指诸葛亮和公孙述,而人事、音书则是说交游、以及亲朋间的慰藉。后人解读此联曰:一世之雄,尽管有贤愚之别,但统统成了黄土中的枯骨;人事与音书,如今也只好任其寂寥了。这首七律,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眼前现实写到千年往事,立意高远,气象雄阔,真是有顶天立地、俯仰古今的气势。看来,明代胡应麟称赞此诗:“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是很有道理的。
与诸葛亮相比,称公孙述为“愚”,倒也没什么不合适,毕竟,一部二十四史,比诸葛亮还“贤”的人物,又能数出来几个呢?并且,作为一个短命割据皇朝的短命皇帝,公孙述尽管在今天已经极少被人提起,几乎没有什么动静,但他当年在四川兴建的一座不算大的城池,却始终名声不小、广为人知,动静一直大得很呢!
诗仙李白有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座城,就是位于如今重庆市奉节县的白帝城。
据说当年,公孙述任王莽新朝的蜀郡太守时,曾来到如今的白帝城所在地、奉节县(当时叫作鱼腹县)城东8公里长江北岸的夔门西口视察,发现这里三面环水,一面傍山,傲然独峙,气象萧森,于是,绝非凡庸之辈的公孙述出自守土有责的军事目的,立即在这个地势险要,难攻易守之处修建城垒,屯兵设防,并将其命名为子阳城。后来,公孙述听说子阳城中有口白鹤井,井里常冒出一股白色的雾气直冲云霄,宛如一条白龙腾空而起,已经有了黄袍加身之念的公孙述,认为此乃“白龙出井”,是他日后必然登基成龙的吉兆。到后来,他果然登上成家皇朝的大位时,便自称白帝,而那口白鹤井所在的城、以及城所在的山,也就顺理成章的改名为白帝城、白帝山了。12年后,公孙述败于刘秀,成家皇朝退出历史舞台。但此人在蜀地似乎还有点儿人缘,当地百姓在曾经是公孙皇帝龙兴之地的白帝城兴建白帝庙,塑像供祀。有意思的是,当时的东汉皇朝,对此举显然是听之任之,不去干涉,显示出一种颇有自信的大度宽容。
再往后,三国时,刘备冒然攻吴兵败退至白帝城,自感无颜再回成都面对群臣的他,在白帝城修建了永安宫居住,不久郁闷而死,临死前刘备把政权和儿子刘禅托付给丞相诸葛亮,后世史家称此为“刘备托孤”。缘于此,白帝庙里增建了祭祀刘备的先主庙和祭祀诸葛亮的诸葛祠,但公孙述依然是稳坐主位。直到明正德年间,四川巡抚林浚认为公孙述这个皇帝非正统而系僭称,于是损毁塑像,改祀江神、土神和马援——太有意思了,这位林巡抚林大人从白帝庙里赶走了一个陕西人,又请来了另一个陕西人,只是不晓得这两位陕西兴平老乡倘若地下有知,会发出怎样的慨叹!又到了明嘉靖年间,四川安抚司副使张俭则驱逐江神、土神和马援,改塑刘备、诸葛亮像,后又增添关羽、张飞造像,白帝庙内无白帝,而长祀蜀汉人物的格局就此形成,沿袭至今。
20多年前,我曾有过一次三峡之旅,从湖北宜昌登船,逆流而上至奉节县上岸,其时,奉节老城尚不曾被三峡库水淹没,沿着一条长长的、古老的石阶,我背着双肩包从长江岸边奋力攀至同样古老的老城城门之下,随后即前往白帝城游览。在白帝庙里,虽认真寻找,却不见我们那位曾在四川折腾出不小动静的陕西老乡的半点儿踪影,失望之余曾向管理者进言:“在白帝庙里,怎么说也应该给公孙述这个历史人物一席之地吧,哪怕是一块小小的文字说明牌!”鄙人此举,是为“不说白不说”,但结果,很可能是“说了也白说”。是否果真如此?不知道,因为,自那以后,我没有再去过白帝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