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
许金声
今年父亲节的时候,有的网友向我问好,说今天是父亲节,祝我父亲节快乐。他们看来认为,我肯定是早就做了父亲。在生活中,也常常有人会这样问我:
“你小孩多大了?”
“我没有小孩。”我往往只是这样简单、平静地回答。
一般来说,提问的人这个时候会看一看我,立即打住。大概他们知道,再问下去,就会涉及比较隐私的问题了。
一、关于父亲的总体印象
我极少在公开场合谈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许荣丰,在我12岁时,他就去世了。母亲,姐姐,都说父亲是累死的,我的感觉也是。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原来有四家商店(经营糖果、糕点,另外还有药材),一个做糕点的作坊。他在解放前做过四川商会性质的组织“东义社”的社长。1957年的公私合营,差不多等于剥夺。对于父亲,财产损失不说,关键是业务压力、政治压力都大,必须努力工作。他起早贪黑,原来的支气管炎加重。我记得那时候,刚开始读小学,放学后,父亲都还没有下班。我就盼他快回家。每当发现他回来,远远地就喊着“爸爸”冲过去,抱住他。他当然也很高兴……父亲1959年就去世了,去世时,我们都在他身边。他已经神志不清,还记得拿出五毛钱给我。——原来,他每天给我五毛钱,是一个习惯。当时的五毛钱,是可以做好多事情的。看电影、看小人书,买零食吃……父亲的早去世对我影响很大,促进我对生命的思考和心理的早成熟。父亲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十分美好的记忆。一想到他,心里就充满了温暖。今天是父亲节,我的眼里不由得有一些湿润。父亲非常慈祥、和蔼,从他那里,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无条件的积极关怀”。父亲对我全然接纳,他从来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有的只是关爱和对我的需要的满足,给我充分的自由发展。记得小时候,一想到他,心里就有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现在,一想到他心里也只是充满了感恩。
我有三个姐姐,男孩只有我一个。这是不是他疼爱我的原因之一呢?不是。他对我的姐姐们也一样。我的姐姐们都他有类似感受。我对大姐比较生疏,很早就出嫁去外地了。姐夫是一空军学校老师。二姐、三姐与我的关系都很好。我的父亲读书不多,但非常重视文化。记得我小的时候,看见家里收藏有好些字画。我上小学的时候,二姐刚刚从护士学校毕业,分配到成都第二医院工作。她知道我喜欢看书,就给我买了厚厚一摞图书,大概有20本左右!——她给我买这些书,应该与我父亲、母亲都重视读书有关。这些书对于我的成长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记得其中一本名字大概叫《谜一样的地方》,写的是人类发现南极洲的故事。当时英国与挪威都组织了探险队,争取第一个到达南极点。结果英国队不幸遇难,挪威对成功了。我现在仍然喜欢冒险,与这些书不无关系。当然,后来又看《鲁滨孙漂流记》,以及儒勒·凡尔纳的《格兰特船长的儿女》、《神秘岛》、《八十天环游地球》等冒险小说。
二、关于父亲的第一记忆
所谓“第一记忆”,是指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我的第一记忆是:大概5岁的时候,一个夏夜,我一会儿依偎在父亲的膝下玩耍,一会躺在他身上,一会又站起来……那时刚刚进了幼儿园,学习了几首歌曲,我用纯净的童音一首一首地歌唱。晚上已经很安静,我能够意识到乐音在四周扩散。我自己也感觉嗓音不错,唱的付出流畅。唱完了,他夸奖我,他的夸奖和他脸上自然浮现的微笑,使我感到其乐融融,充满了一种儿童的价值感。我唱完了,又躺到父亲的膝上,抬头仰望夜空。当我看见那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浩瀚的天空渺无边际的时候,忽然,心中产生一种奇妙而不可思议的被震撼的感觉。我问:“爸爸,天有没有边?如果有边,在边的外面又是什么呢?”记不得父亲是如何回答我的了。也许并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而已。我的好奇心当然没有罢休,我困惑地想,如果天没有边,同样是不可思议:“如果天没有边,那么天又是什么样子呢?一种东西怎么能够没有边呢?”这一记忆,具有“人生脚本”的意义,我的一生正是具有这样“终极关怀”、不断探索、发问的特征。
三、为父亲做过的一点事情
我的父亲身体不好,怕冷。当时成都的冬天没有暖气,晚上睡觉很冷,他入睡有时候很困难。
记得我大概十岁的时候,冬天和他睡一张床。晚上他嘟哝说自己脚冻得难受,但我不觉得冷。一听他这样说,马上就主动地尝试地去抱住他的脚。刚抱的时候,感觉很凉,可是我却很兴奋,觉得能帮父亲做点什么,让他感到高兴,自己颇有一些自豪感和欣慰,当然更有一种亲密感的满足。他的脚很快就被我抱得暖和起来,于是他高兴地感叹:“哎呀,像烤火碳一样,好热乎!”以后,每天晚上睡觉我都要主动抱他的脚……
父亲有严重的支气管炎,每天咳嗽不断,在他去世的前两年,夜晚都睡不好,尤其是冬天,每天都要往痰盂里吐很多痰。于是,我每天都要做一件事情:把这痰盂端到厕所去,把里面的痰倒到粪坑里,然后再用清水洗尽,装上半痰盂的清水。我记得痰盂里的痰都很浓,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脏,更没有厌烦过这一工作,甚至是乐意为之……
海灵格先生对我的帮助
我原来以为父亲在我心中留下了完美的印象,我关于父亲不会有任何情结和负面影响。其实也并非全然如此。世界心理学大师海灵格先生2001年来中国讲学,我曾经三次参加他的工作坊,并且二次采访他。他对我很有帮助。一次是在工作坊上,曾经为我做过一次个案。后来,又曾经两次非正式地为我咨询。所谓“非正式的咨询”,是指原本是对他采访,但在采访中他几次停下来针对我的提问的状况进行分析。例如,在一次采访中,我不断地想追问一个关于“灵性健康”问题,想知道他的想法。他打断我说:你这样追问,我们的关系已经变了,你把我当成了你的父亲。
当时我颇有一些不舒服,因为我并没有把他当作父亲。后来我才觉悟:我这样要执著地追问他,严格说来,不就是有某种程度的想依赖吗?尽管我很清晰,我只是要印证、讨论什么。但我的确只是把他看作一位能够回答这些难题的智者,至少是能够有所启迪的朋友,这在本质上可能还是来源于一种对父亲依赖,至少有一定相关。我从小失去父爱,靠自己探索,常常喜欢寻求能够给予启迪、共鸣、印证,甚至指导的人。那一次,海灵格给我一个震动,让我深刻意识到,最终的答案还是应该完全靠自己。
我猜测,海灵格在这个地方有投射。大概他头脑中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为孩子解答问题的人。海灵格大概以前常常追问他的父亲。
我从此更加独立了。我也悟出:真正的彻底的长大,是成为一个在思想上、情感上都完全独立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现在对圣经、佛经都敢于提问,我坚持,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要经过自己的体验。我从自己的生命相信:一切有形的东西都是不完美的。海灵格先生的这三次帮助,彻底地使我放下了对父亲的感觉,使我对父亲那种残留的那些依赖的能量,完全升华和转化为了我自身独立探索的力量。
四、想不想做父亲?
我没有做过父亲。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短暂的婚姻。刚结婚不久就醒悟到是犯了一个错误,还没有轮到考虑小孩的问题就离婚了。关于这次婚姻,我自己已经有很多反思,已经有所消化,但在这里不准备谈它,这里主要想谈一谈父亲。
有时候看见别人带着小孩玩,常常勾起我的一种温情。我很喜欢小孩,乐意与他们交流。但养一个小孩,需要耗费很多精力,暂时还不想。我现在在工作中能获得巨大的乐趣,这也冲淡了想养小孩的愿望。要养小孩,必须要有能力和精力完全保证他能够健康成长,否则就不要养。当然,如果条件、机缘具备,我还是愿意要一个小孩。这是人之常情。但前提是先有一个能够通心的配偶。通心的内容当然包括对孩子的看法一致。配偶是第一亲密关系。
我现在的工作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职业,做心理咨询、心理治疗,搞培训。处理的大量问题,都是关于家庭关系以及亲子关系的问题。
“你自己没有子女,能够体会别人对子女的心情吗?”经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客观笼统地说,应该有利也有弊。
有利的地方在于:人性都是相通的。只要你在咨询的时候足够放空,就能够与任何当事人通心。似乎没有子女的人,在咨询有关子女问题的时候,反而更容易放空、站在中立立场,因为他没有关于子女的成见。或者通俗地说:他更容易不带偏见,更客观。
不利的地方:有可能在某些时候对于父母的感情体会不是那么细腻。但即使对这一点我也表示怀疑。因为一个没有子女的咨询师,如果他与父母的关系比较好,完全可以通过他与自己父母的通心获得有关父母对子女的感觉。
似乎还是应该说,处理亲子关系,就如处理其他所有问题一样,决定性的因素是内心的放空。
(本文写于父亲节,由于宽带出故障,当时没有来得及贴,后来就一直搁下来了。这次在家乡成都,不少人问起这些事,于是又想起这篇文章。)

小时候,我也常常骑在父亲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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