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想象，现在，真的要写这篇文章了，要写这个人。

尽管这个人，已经与我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和二十年的光阴，为什么，此刻，我还是感到心动，还是感到眼睛里，有阵阵温热在上涌？

是的，严格来说，那就是我的初恋，这段恋情，几乎影响了我一生对于爱情的审美。

那一年，我十四岁，读初二，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高个子，头发有点儿卷曲，眼神忧郁，关于他记忆最深的影像，是初夏的晚上，我们在教室里上晚自习，他倚在走廊的柱子上，沉默地，长久地，注视着外边的黑夜……他是寂寞的。

同学间流传着一些关于他私生活的信息，大概是老婆是同村的女孩子，读高中时就由父母做主定了亲，他后来读大学，曾经想悔婚，但没有成功，毕业后回到家乡教书，和那个女孩子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但据说，感情并不好……

我就是觉得只有我能懂得他，事实上我认为他也知道我能懂得他。因为在语文课上，他会讲一些课本上没有的诗词，有一次他讲王维，念起王维的一首诗：“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他把目光转向我：“有谁知道这首诗表达了王维怎样一种心情？”我还是坐着，看着他说：“一种寂寥的心情吧？还有一种，对人生的淡淡的倦意。”他微笑，赞许地点头：“寂寥？嗯，这个词用得真好，确实是这样的……”其他的同学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心不在焉地听着，只有我们，那众目睽睽之下两心相知的默契，真好。

那时候我是语文课代表，他有个习惯，喜欢把作业本带到宿舍里去批改，第二天，要发作业本的时候，他会把宿舍的钥匙给我让我去拿，那是我最愿意做的事情。我会在他宿舍里悄悄坐上一小会儿，还偷偷翻过他的抽屉，翻到过一张他和别的同事打赌写下的纸条，大概意思是说谁输了谁就连续请吃一个礼拜的早餐……他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有意思的。

我总是在语文作业本的背面，抄写一些暗合我心情的诗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还有席慕容的：“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我幻想：如果他批改到我的作业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作业本的背面，那么，他就会看见这些诗词……像一场冒险，期望发生，但又对发生的充满胆怯。事实上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那些诗词……

有一些难忘的细节。

那时候我数学极不好。有一次，记得是他站在讲台上，拿着一叠刚得出成绩的数学考卷，叫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去拿回属于自己的考卷，到我的时候，他很罕见的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数学啊——”我看他那么着急，竟然觉得很高兴。

还有一次，是周末的大扫除，我和几个女生负责擦窗户，正在叽叽喳喳聊着天，他来检查，看见窗户根本就没擦，发火了，说了一些很严厉的话，我看他那么严厉，觉得很委屈，其实一个老师对学生严厉是很正常的，但是当时，他在我心目中并不只是一位老师，所以才觉得委屈，然后我就很伤心的样子去擦窗户了，他显然看见了我的伤心，然后，他慢慢走到我身边，很温柔地，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恩，这个窗户，其实也不脏啦……”大概他也被自己声音里的那种温柔给吓住了，立即意识到这样说话是很不妥的，于是，他话没说完，就迅疾转身仓皇逃走，是的，就是逃走。

我站在那里，内心震动，甜蜜得无以复加。刚才他那一瞬间的温情流露，不是一个老师对学生，而分明是，一个男人对女人。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结结实实的一件事情，给十五岁的我，以致命的打击。

要升初三了，听说初三要重新分班，同学们都在打听自己会被分到哪个老师的班上。只有我不着急，我心里想，无论怎样，他都会让我在他的班上的。直到开学那天，我才优哉游哉地去学校，在三一班教室的门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也看见了班主任的名字——并不是他。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掉了一样，巨大的空洞，我飞快地跑到学校的围墙底下，那里没有人，我靠在墙上，没有眼泪，只是想一个人呆着，很久很久，直到天黑……

天塌了。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整整几天，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连哭的心情都没有。

我在新班级的座位，靠近窗户，新学期正式上课的那天，远远地，我看见他夹着书，从办公室出来，要去隔壁班上课。天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没有哭，只是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睛里兀自滑落，他也看见了我在看着他，脚步变得很慢很慢，一步一步，他也一直在看着我，看着我，那种目光啊，那种目光啊，让我确信：他知道我此刻所有的心情。

那一瞬间，一切都远成背景，世界静寂无声，他就这样，看着我，缓慢地，一步一步走过了我的窗前……

整个初三，因为有中考的压力，过得并不轻松，我只能把每晚入睡前的那段时间专门用来想他，他的一言一行，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在我，都是甜蜜又夹杂着几分苦涩的回味，陪伴我度过那个枯燥又辛苦的初三。

要毕业了，同学之间开始交换纪念册，互写毕业留言，毕业册的第一页，我留给了他，他没有很快还给我，我也不催。大概过了三天，他托另外一个同学将毕业册递给我，我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打开，看见了这样的一句——

xc，如果某天清晨醒来，我发现我的文学梦在你身上实现的时候，我会感到快慰的！友：zlf。

有一种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啸歌又不成曲调的激动，是的，在他心目中，我真的并不只是一个学生啊！

骊歌初唱的夏天，中考终于来了，考前那一晚，学校安排我们集合在操场，由毕业班的老师给我们做一下考前动员，他走上台，对我们说着什么，我仰起头，注视着他，满心里都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他讲课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散场的时候，同学们都扛着凳子准备送回教室，我站着，没有动，他也没有动，隔着乱糟糟的同学，我们长久的凝视，头顶上是苏北平原深蓝的星空，他微微笑着，意味深长，我也笑着，含着眼泪，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再见了！老师，再见了，初中，再见了，我的十五岁！”我们用目光完成了属于我们的诀别仪式。

事实上也真的是如此，中考结束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一生，也不会再见面了。

在此后的人生里，我常常想的是：我的老师，他也爱过我吗？他知道我爱过他吗？也许爱过，也许知道，但这个真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至今认为这就是我的初恋，因为我在其中，淋漓尽致地体会到了爱情的滋味：心动和心痛，甜蜜与苦涩，而我的老师，不管他对我怀有的是怎样一种情感，但他在面对一个十五岁女孩子的爱情时，没有躲避，没有轻视，没有伤害，如此，我才得到了一份关于爱情的完美无瑕的初体验，也让我今后的人生，始终相信爱情，这份相信，在这个充满破碎和幻灭的世界里，一直保护着我直至今日。

在将近二十年之后的这个教师节，我写下这些他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文字，在心里向他诚挚致谢：谢谢您，老师——曾如此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