叱咤风云的曹操，只恐是料想不到的，他的子孙中有个曹髦，是魏国第四位皇帝，不单诗文了得，独创九言诗，亦善书画。有学者称，他是中国历史上首位擅长绘画的皇帝。曹操尤其料想不到的，是曹髦后裔曹霸，竟成为画坛名垂千古的鞍马（图一）大家。

 

图一

  曹霸亦善画虎，传说画的猛虎竟然活了，为害一方，曹霸于是画1000匹马分赠四方百姓，匹匹健壮，补偿画虎的遗患。唐玄宗知他绘事极精，曾召其入宫，要他重绘建立大唐帝国的24位元勋画像，即《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绘事完毕，玄宗大为赞赏，封他为左武卫将军。他曹霸，却只要个虚名，仍然终日挥毫泼墨。安史之乱后，曹霸流落成都街头卖画为生。那一日，杜甫在街头与曹霸不期而遇。见昔日王侯之后，今日竟然市井卖画为生，杜子美能不感慨万千？于是作《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叙说曹霸的人生，说他“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引“丹青不知老将至”作篆刻闲章（图二）的，是江苏吴县人徐新周。

图二

  徐新周（1853─1925）生于大清咸丰三年，字星洲，别号星周。徐新周孩提时日即对古物兴致浓厚，年长些尤其喜欢琢磨青铜器铭文和碑刻，后来偶然见到吴昌硕篆刻的闲章，满心欢喜，执意拜其为师，学习篆刻。时年吴昌硕仅长徐新周9岁，见其志向坚定，收下这个学生，遂入吴昌硕门墙，成为吴昌硕早期弟子。从年龄和投入师门的时间判断，徐新周理应是吴昌硕的大弟子。从此，徐新周心无旁鹜，操刀刻篆，恪守师承，刀笔虽须穷追老师，但苍古秀劲已超凡脱俗。时年艺坛王一亭、高俭父、潘飞声等皆求索其印，成为吴昌硕最得力的弟子。

  吴昌硕不单篆刻了得，亦擅书画，是少有的书、画、印三绝的“后海派”开山人物，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长。其篆刻雄浑中露媚秀，古拙中见朴茂，流畅处蕴苍劲，终成印坛一代宗师。但他晚年不慎被电风扇伤了手，眼力亦大不如前，治印常需仰卧奏刀。尽管艰难若此，索印者仍是络绎不绝，花甲年后，只能由弟子和儿子吴藏龛代庖。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前后，徐新周奉刻最多，临仿老师刀笔惟妙惟肖，他人竟难分伯仲，乃至后来，边款亦由徐新周奏刀。

  缶翁对高徒十分推重，说徐新周印作“精粹如秦玺，古拙如汉碣，兼以彝器封泥，靡不釆精撷华，运智抱拙，星周之造诣深矣”。著名海派画家姚锺华曾为徐新周绘一小像，画中人长辫美髯，神釆奕奕。吴昌硕兴起，为小像题诗一首，说“美髯成独步，美意得延年。语笑艰难状，鸿蒙刻画天。气盈沧海外，坐合古梅边。客有谈时事，先生醉欲眠”。缶翁给其弟子题诗赠语者，唯徐新周一人。

图三

  辛亥革命（1911年）前后，世事正沧桑，徐新周篆刻风格亦大变。出现了行刀方折劲挺，干净爽率，与吴昌硕常用圆转刀笔迥然不同的篆法。评论家称其“意味严正不俗，多得方匀坚实、苍秃并健之趣，不似缶翁的浑厚雄恣”，别出意趣。“丹青不知老将至” （图三）是为典型之一，但也偶作圆朱文印，大多是应求印者之请，如青田石“我苦在不痴不慧中”平头章。

图四

  1918年徐新周年60又6，篆刻风格与辛亥革命前后迥然不同，佳作也显著増多。这一时期，他结识了上海年轻的杏林妙手陈盘根，为其制“我苦在不痴不慧中”（图四）印，盛赞陈盘根精于医术，亦能书善画。此印即用圆朱文，与“方折劲挺，干净爽率”风格有别，但弯转刀笔略带方折余弦之韵。陈盘根乃江浙名医陈筱宝长子，年方18即已独立应诊，尤其精于妇科，名传遐迩。徐新周在边款中贊他“精谙岐黄，着手成春，并善绘事，品格风雅”，对其人品和医德，可谓推崇备至（图五）。

图五

  “我苦在不痴不慧中”，语出明代作家陈继儒的《小窗幽记》，说是三国时期魏国诗人阮籍，常去一酒家饮酒，酒家有美妇，阮籍醉了便和衣卧其身侧。观其醉卧美人之侧，好似隔着帘子听到美人解带坠钗，心无邪念者，不是傻子即是绝顶聪明。真君子则二者皆不是，无动于衷。陈盘根为一妇科名医，接触女性肌肤的机会殊多，“我苦在不痴不慧中”，徐新周变换个角度，实为盛赞陈盘根品德高尚。

  “丹青不知老将至”印材为楚石，亦称之为墨晶石，晚清民国印坛名贵印材。纯黑楚石光润如土漆，強光下见墨绿色，由于原石深埋于良田沃土之下，产量极少。百年上下的纯黑楚石闲章，不被人手摩挲的凹陷处，会泛出紫红色灰泥。我珍藏的百余方古董名家闲章中，有三四方楚石印材，皆为晚清或民国初年之物。如晚清七品县令、书画篆刻家方浚益所篆“我拙何妨”，晚清四大词人之一的郑文焯所篆“春草闲房”，晚清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的王福庵1932年所篆“劫外物灰”，凹陷处皆泛出紫红灰泥（图六）。可见，百年楚石印章泛紫红灰泥，并非偶然个例。

图六

  品读“丹青不知老将至”边款，知其篆刻于“已酉（1909年）六月”，时在大清王朝最后一位皇帝登基之时。屈指数来，收刀之日至今，恰是113年，黝黑章体，紫红色灰泥分外酲目。

 临要搁笔，忽地想到，并非仅仅“丹青不知老将至”的。笔耕不知老将至、大匠不知老将至，凡专心致志于一行一业者，凡执着沉迷于一术一艺者，哪有闲时暇日掰着指头数日月？又岂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