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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波小说:和暖的阳光  载《广西文学》第8期

(2012-08-08 21: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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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和暖的阳光

 

下午,我正在干活,老婆拉着打扮一新的三三来到了工地。红色的纱裙把三三扮装得象一朵山丹丹花。一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哟哟,小三三呀,都认不出了。来群说。

这么漂亮啊。胖子搓着手。

大家的称赞声使三三羞红了脸,她拉住我老婆的手直往她身后躲。

大家知道不,咱们三三啊,可了不得呢。今年她们学校“六一”要组织一台晚会就有她演出呢,还是独唱。六个同学给她伴舞,市上领导都要看的。我老婆大声絮絮叨叨。

什么事嘛,也值得你到工地上来大喊大叫。我不以为然。

哟哟哟,你看你,驴脸拉得多长,难不成倒欠下你什么不成?我跟你说,学校两三千人呢,上台演出的能有几个?这其中就有咱们三三哩,还是独唱。这说明三三有出息,她们班主任许老师说,闹不好她将来还要成大歌星哩。老婆说。

哼哼。我无置可否。还有事吗?

哎,我寻思着。她往前凑了几步,避开众人,对我说:强子不是还在医院里昏着嘛,咱们把三三要唱歌的消息说给他,保不准他一骨碌就醒过来了呢。

做梦去吧。我不屑听她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强子要醒过来了?来群从一层的窗户里把头伸出来。他的手中拿着瓦刀,脸上被汗水涂抹得不成样子。

是,怎么啦?我老婆望着他。

真的?来群关切地问。

没你的事,干活去。老婆训了一句。

好好。来群挨了训,对我挤了一下眼睛,低下头做活去了。

再有事没?我还忙着哩。我对老婆说。

哎,我琢磨着,咱们晚上一块到医院去,也把三三领上。老婆悄声说。

我顾不上,工期催得紧,晚上还得加班哩。我说。

你就总顾不上,你就总是忙。老婆似乎有些生气。

哎,嫂子,你是说三三要唱歌了啊。三三,来,唱几句给叔叔听。来群就爱趁热闹,他再一次从窗户后把头伸了出来。

三三抬头望着我老婆,征求着她的意见。

唱你个头。老婆白了一句来群,一把拉着三三风风火火走了。

 

三三是强子的女儿,自从他爸出事以后就住在我们家。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阳光懒洋洋地从工地上的脚手架上斜照下来,刚盖起来的大楼在阳光下张着一个个乌黑的口。工地上,除了搅拌机哐里哐当的声音外,偶尔就是工友们开玩笑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我看见强子推着沙浆车过来了,他戴着草帽,满脸是汗,裤裆间溅了许多泥浆,湿了一大片。我瞅见了,就笑话他:强子,咋没老婆了,东西倒流下一大滩了?他憨憨地笑着,只管做活不吭声。

然而,就在一瞬间,他却出了事。

这座位于市中心叫东方明珠的30层小区楼目前刚盖起来框架,各层正是大量需要沙浆的时候。强子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已搅拌好的满装灰浆的沙桨车,推到楼房旁竖立的简易电梯中,然后再跟着分送到第一层。每次装两个沙桨车,实车上去,空车下来。然而,有一忽间,这个简易电梯不知怎么上到十四层时就忽然出了事,先是在空中钝了几下,发出巨大的唔唔轰响声,紧接着,轰轰隆隆非常快速地从十四层直接掉了下来,就那么几秒钟时期,砰地砸在了地上。

和强子一同坐这个简单电梯的还有那个开电梯的女人。

很快俩人就被送进了医院,那个女人腿部骨折、颈部骨折,但生命暂没危险。而强子呢,在下坠的过程中,沙浆车砸在了头部,头部受伤严重。住院后,该做的手术都做了,可他一直没有从昏迷中醒过来,每天靠插着一大堆管子维系生命。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地问医生,但医生只是摊着两手,无奈地耸着肩膀说,等待奇迹出现吧。

可怜的强子,一个活蹦乱跳平时总爱哼唱着歌的小伙子,就这样一瞬间没了声息。

“三三呢?”这是那天在医院时我记得的我老婆的话。我老婆叫彩虹,是出了名的大嗓门,有好多回在家里和我说话,邻居们总因为是吵架了,纷纷跑过来劝架。

当天我和王来群我们一批工友把强子送到医院,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个个心里难受,默默不语。可就在这时,我老婆也赶来了,我不知道她那天还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站在过道里大声喊“三三呢?谁见三三没有?”没有人回答她的话,过了一会,她踢踢踏踏踏地从楼梯下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到学校接“三三”去了。

就这样,三三接到了我们家。

                                              

下午吃过饭,我和彩虹、三三三人来到了县医院的病房。强子的病房在六楼的重症监护室,房间里只有他一人。因为伺候强子比较麻烦,每过个把小时得把身体翻一下,还得清理排泄物等,所以工地上工头每天打发一个工人来伺候,工资由他开。今天在医院的是王一松。

走进病房,只见强子躺在床上,脸白渗渗的。头上缠着绷带,鼻子上插着氧气,液体正点点滴滴地输到他血管里。

我们不禁为他心痛。

他是个多么好的小伙子啊。曾经是那么快乐,然后这两年却屡遭不幸。

强子和我是一个村从小长大的伙伴。这几年村里年青人都出来打工。强子自打结婚以后,就一直在省城跟着建筑队干活,每年夏冬两季回两趟村子。强子婆姨叫小翠,是方园出了名的好婆姨,她说话很少,做得一手好针钱。强子不在的日子她除了做农活以外就是坐着绣啊,绣啊,把自己的一门心思密密匝匝地绣到布上。强子回来的日子,那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给强子买好穿的,做好吃的,把强子打扮得光光面面,伺候得舒舒服服。每到这时,我们这群男人总会羡慕地说:看,看人家强子婆姨。

可这一切好日子却在去年秋天嘎然而止,画上了句号。

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强子照常在省城打工,小翠和女儿三三在家里。村里有个二流子光棍叫天龙,腿有点跛,走路一高一低的。大中午天小翠一个人在地里掰玉米,被他看见了,他顿起邪念,就在玉米地里强奸了小翠。小翠不堪受辱,把女儿三三安顿给她奶奶后就跳到了村头那条小河里。本来小河水不深,这几年天旱,常常都还断水的,可是就在去年夏天,村人为了灌溉,合伙在小河里拦了一个坝,用来蓄水。小翠就跳到了那个蓄水池里。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了河坝上飘起来的小翠的尸体,身子朝上,肚子象涨了气的皮球,白花花地在水面上露着。

到强子知道消息从省城回来的时候,老婆小翠已装到棺材里了,跛子天龙也被公安局逮起来了。强子嚎淘大哭着埋掉了老婆。这样,他家里剩下了他、年老的母亲和九岁的三三。

埋了老婆,母亲脑溢血住了一场院,强子近几年积攒的一点钱也就全花光了,因为上有老下有小,新的一年他就没出外打工,而是到了县城,找到了我,和我一起在工地上打工。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竟出了这事。

此刻,他躺在床上,不会言语,不能动弹,没有意识。我和王一松使他翻了一个身,但翻身时,他头过来了,身子却过不来,身子过来,胳膊腿却过不来。他已仿佛不再是完整的人,仿佛是一滩泥,或一滩水,他的胳膊、腿、脸上的五官以及身上全部的部件也仿佛只是挨个儿摆在那里,不再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也不再属于他个人。

三三瞧见爸爸这幅模样,就啜泣着哭了起来。我心里也难受极了。生活,他妈的生活,总是这样毫无逻辑。

我老婆彩虹坐到强子的床头,揭开被子一角看了看他。

三三站在旁边哭。——这个小女孩除了哭还能怎么样呢?

哭什么呢,不是说好不哭么?老婆说三三。

三三还在哭,用手背抹着眼泪。

三三,咱们来干啥了,知道不?老婆大声说。

三三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过来。老婆一把将三三拉到自己身边,她用手胡乱地在三三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对躺在床上的强子说:强子兄弟,你虽然现在睡得死死的,但我们都相信你能醒来的。人睡着了,咋会醒不来呢?何况你还有这么好的女儿在等着你呢。三三是最优秀的,是咱村里的骄傲,是咱工地上的骄傲。她后天就要登台演出了。你睁眼看看吧,看你的女儿多漂亮。你伸长耳朵听听吧,看三三歌唱得多好。

老婆说到这里,然后回过头来,对着三三唱起了《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这首歌的过门: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开始。

三三听到这个提示,马上来了精神,她眼中噙着泪花,将手背到了身后,唱了起来: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我和王一松默默无语地注视着这个小女孩,她就象一株开放的向日葵,阳光而又充满生气地站在那里。她的表情很纯真,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份浅浅的微笑。歌唱得很忘我,也很陶醉。可是,这个歌唱着的小女孩不明白,这个世界不只有蓝天白云,不只是阳光灿烂,它随时会有电闪雷鸣,随时会有暴风骤风,每一刻都会发生许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当然这个小姑娘也不会知道,明天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多么残酷而又无奈的的生活呵。三三的歌声使我心里如刀割般难受。

快,看,他动了,他动了。老婆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她这一叫,把我一下子惊醒了,三三的歌声嘎然而止。

强子动了,刚才他的手动了一下。老婆惊奇地对我和三三说。

我走前去,三三也趁前来。我俩都仔细看彩虹说的那只手。那只手平放在床边,毫无一点血色,没有了弹性,没有了肉感,宛如一堆棉花似的,在灯下白炽炽的,静静地呆着,一动也不动。

不动啊。我说。

刚才动了的。三三,你看见了吧?你歌唱到“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时,你爸的手指就这样动了一下。彩虹一边说着一边示范性地把食指往回勾了一下。

三三目光呆滞地望着她,显然刚才她精力一直集中在唱歌上,根本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手指到底动没动。

不会吧?我疑惑道。

就在这时,从门里慌里慌张进来一名护士。肯定是刚才三三的歌声或老婆大惊小怪将她惊动了。这名小护士走到床边揭开被子看了一下强子,然后把外边露出来的那只手放到了被子里边,说:你们这么大声嚷来嚷去,让病人怎么休息,别的病人怎么看病?

老婆不理她的呵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说,他刚才动了,真的动了一下。

小护士眼睛斜瞅了她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神经病”,出门了。

刚才他动了,真的动了。老婆依然一个人自言自语。

三三大概这阵从梦幻中又回到现实,又开始一付想哭的样子。

我说:咱们走吧,别影响病人了。

三三,你再有什么话对你爸说不?老婆问三三。

三三不吭声,只是揉眼睛。

哭什么嘛,哭能把你爸给哭醒来!你不说话,姨给你说。老婆就对着强子说:强子,今天我们就走了,明个后个有事我们不来了,你安歇着。等三三“六一”演出了,我把歌录下来,放给你听,放给你看。让你看看咱们三三有多优秀,多风光。

 

回家的路上,老婆还在嘟嘟囔囔:手指本来就动了嘛,可是没人相信。三三,你也看见了吧,就是动了吧?

三三不吭声,阴着脸,一付始终想哭的表情。

我就见不得你这劲,哭什么哭!哭能把你爸哭醒来?你要笑,要唱歌,说不定你爸心里一高兴,就醒过来了呢。听见没?彩虹心里一急步子就迈得快,三三只得快速地迈动碎步儿跟着她。我们三个脚下嚓嚓嚓的。

是。三三答道。

三三,你老实说,你看到你爸的手动了没有?

三三不吭声。

分明是动了,你们都硬说没看见。强子那么好的身体,这么点小灾小难算什么哩。老婆理直气壮地说。

我的天,十几层楼掉下来算是小灾小难?我真不知她脑子里是怎样想的。

我忽然想起我昨天翻的一本《意林》来,我就说:我昨天看一本书,那上面有个故事,说一个老和尚与一个小和尚同时念经,小和尚念了半天就说,师傅,你看,窗外的树叶在动哩。老和尚说:不是树在动,是你的心在动。

少放你的酸屁,谁是老和尚小和尚,我看你才是。老婆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身子,咚咚咚拉着三三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后边。

                                             

第二天,老婆回了一趟农村老家,拿来一些疏菜,出乎意料地是她竟然逮回来两只小兔子。小兔子小巧玲珑,眼睛红通通的,一点也不怕生人。

吃了晚饭,三三把两只小兔子放在石桌上,手中拿着菠菜叶一边喂,一边唱着歌: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

我提了小凳子,拿了锤子钳子叮叮光光一点一滴地在院子里开始编兔笼子。

老婆拿了一把韭菜,坐在我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

你猜,我回村里见到谁啦?她问我。

谁?

强子的兄弟刚子啊,他和他婆姨听说我回来了,就一块儿来找我。

他们说什么了?我警觉地问。

他们说的话怪得很。不问强子的情况,总是问三三的,后来唠叨了半天,我才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是想把三三接回去,在镇上上学。老婆说。

咦,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停住了忙活。

我也就纳闷哩,刚子与强子多年关系一直紧张,强子这回住院,刚子也没看他。现在咋到关心起三三了?老婆纳闷地说。

他们还对你说什么了?我问。

再没说什么,就是说三三爸病着,他们想把三三接回去,由他们照看。

你怎么说?我问。

我说,不用接啊,三三在我这里呆的好着哩,吃喝穿戴都不用愁。

哦。我应了一声。其实,自强子出事到这些天,我已经感觉到了工头情绪上的变化,他觉得强子已成了一个包袱,想很快甩开来。从老婆刚才说的话里,我猜测,刚子可能已经知道了工头要他把强子接回村子的消息,现在正积极做准备哩。当然这个前题就是给一大笔钱。

可是把强子与三三交给刚子,我们是真的不放心。

我和老婆两人好半天都没话。我老婆一边拆着菜,拆着拆着就烦了,说:你说,人睡着了,咋就睡得那么沉呢,咋就醒不来了呢?

他不是睡着了,是脑细胞死了,是这儿——我指着个人的头——受了伤,出了问题。

可我昨看着他跟睡着一模一样。老婆说,我总是觉得他是睡着了,用不了一会他就会醒过来的。

“你以为你是医生呢。”我说。

 

新的一天上午下大雨,工地上满是泥泞,没法子干活。我和王一松、来群还有几个工友就聚在工棚里一起打扑克,玩一种挖坑的游戏,我赢了60多块钱,中午就请大家一起吃饭。正吃的当儿,老婆打来了电话,在电话里,她的语气特着急,她告诉我:三三唱不成歌了。

怎么回事呀?我问。

三三中午放学说的,说老师在放学时临时通知的。

那什么原因呢?我问。

老师没告诉啊。老婆说。

唱不成就算了。我正在酒场,懒得管这些鸡毛小事。

那怎么能哩,演出服都买了啊。老婆说。

花一点衣服钱算什么啊,下回有机会再唱呗。我轻描淡写地说。

可我前天已给强子说了,说录了像让他看的啊。老婆说。

碰到这么个认死理的老婆真是倒霉。酒桌上的几个朋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在一旁直催我。

可这事咱们也没办法啊。我说。

我打算去找学校,找老师。老婆在电话中坚定地说。

随你吧。我挂了电话。

 

一起吃过午饭,太阳就出来了。工头打电话来,让下午照常上班。

工地上咣哩咣当,人来来往往,个个忙张个不停。到了四点多的时候,老婆却再一次地来到了工地。

她脸拉得老长,满脸晦气,不吭声,我一看就知道碰了钉子。

咋啦?我问。

这个怂学校,这个怂老师。她气呼呼地说着,一屁股坐在当院里的一摞砖上。

正在搅拌机前忙张的来群和胖子都不知道我老婆为啥生气,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看她的脸色,担心她突然间发脾气。

听着我老婆的叙述,我才知道事情的大概。原来她为了三三唱歌的事去找学校了,人家门卫挡住不让进,她就在大门口嚷,后来门卫就打电话把三三的班主任许老师叫了出来。

许老师说:我正要给你说呢,学校调正了节目,把三三调整下来了。

不是说得好好的么,咋能调整她的节目呢?衣服都准备了啊。老婆说。

只要晚会没开演,调整节目是正常的。许老师说。

可怎么能调正三三的节目呢?你不知道登这个台子对她多重要啊。他爸还在医院里躺着呢,是那种睡下醒不来的病,都二十多天了,前天我还对他说要录了三三的歌让他听,让他看的,可今天你们却不让她唱了,你让我怎么给他爸交代啊……老婆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老婆的话大约感动了这位老师吧,许老师就对她说了实情。说市里有一个管教育的领导明天来看演出,学校为了讨好他,多要点钱,就特意安排他的孙女来唱歌。

可是,可以多安排一个上台啊,干吗非要裁我们三三呢?老婆疑问道。

许老师无奈地告诉她说,本来是可以的,可是这个女孩最拿手的也是这首歌,并且伴舞也都准备好了的,再换歌的话,就来不及排练了。

那你们校长呢,我找他去。老婆不服气。

许老师就说:找了也白找。没用的,再等有机会吧,三三还小哩。说完许老师回转身就走了。

那后来呢?我问老婆。

有什么后来啊?我在门口闹着要见校长,可门卫挡住死活不让进。这不——就回来了。老婆能在任何时候把任何事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来群与胖子听完老婆这一大摊故事都扑哧笑了起来。

老婆抬眼敏感地瞅了一眼他们,来群与胖子的笑声嘎然而止。

小娃娃,不唱就不唱么,又不是赚钱哩。我说。

你就知道钱钱钱,你就不看看三三委屈成什么样了。老婆说。

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将来要受的委屈更大哩。我义正辞严地说。

                                     

下午吃过饭,我和老婆到广场看了一阵广场舞,许多的女人在音乐的伴奏下整齐划一地动作,她也跃跃欲试,只是太胖了,跳起来笨手笨脚。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晚八点了,这时王一松、三子和来群这三个工友却来到了我家。他们一来就告诉了我一件事,说工头见强子躺在医院里总不是个办法,就私下与刚子商量,给他一笔钱,要他把强子领回家,双方已基本答成意向了,就差最后签字了。这些事本来是暗地里进行的,但刚子自己心里没底,就来征求王一松的意思。王一松和刚子沾一点儿远亲,从刚子嘴里一松知道了整个情况。

看来我的担心终于成为事实了。

刚子说,钱已经谈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等着签字领人哩。一松说。

这个人的心肠真狠啊。大家都这么说工头。

这个人真爱钱啊。大家都这么说刚子。

那你跟他怎么说的?我问王一松。

一松说:我要他先别签字,再待上一段时间吧,强子的病情说不定在这几天就有好转哩,那样的话,他领回去也好招呼。

哦。我应了一声。

大家一起议论纷纷,对工头对刚子都感到很气愤,但却想不出个更好的主意。

王一松说:强子到这份上,他没有亲人了,只有咱们兄弟几个,咱们就得想办法。

就是。来群不停地出着粗气。

胖子干搓着双手。

彩虹见来了这几个兄弟就忙前忙后地整了两个菜、提了酒瓶来。这阵听到在说强子,她就插话道:强子就快醒了,那天三三唱歌的时候,他的手还动了一下的。

真的?她的话让其他人吃了一惊,大家都仰了头看她。

当然真的。老婆说。

你们别听她瞎说。我说。没影的事。

我瞎说了?彩虹急了,三三,三三。她高喉咙大嗓子呐喊道。

一会儿眼睛红肿的三三从卧室里开门出来了。

三三,你对大家说,你爸那天是不是手动了一下?老婆把三三拉到了屋中央。

嗯,动了那么一下,就是这样的。三三红着眼伸出胖乎乎的手,食指缓缓地弯动了一下。

老婆和三三的这个说法,尽管大家有所怀疑,但还是一下子激起了房间里几个人的兴趣。难道说三三的歌真那么关用?难道说强子近时间真有恢复的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决不能让强子回家去,他多一天待在医院里就多一份恢复的可能,如果他回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必须在这事上想办法。

议来议去,我们认为还是要在刚子身上想办法,让他先不签协议,先拖着再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然后又议定明天由我和王一松两人去见刚子,给他说清利害,为强子的苏醒争取最后的一点时间。

谈话就这么定了,这时王一松看到了三三哭得红肿的眼睛,就问三三怎么啦?三三嘟着脸,什么也不说。

一松不提这个话茬还好,一提这个话茬,我老婆就一肚子的气,她心里贮藏的委屈就象洪水终于找到泄洪口似的,滔滔不绝把三三学校确定唱歌,给三三买衣服、后来学校又不让唱歌等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你看看,这学校不是亏人么?说得好好的,让三三登台唱的,这下又唱不成了。我那天还给强子兄弟直夸哩,还说等三三登了台我要录了像让他看哩,这下倒好,看个屁呀,影子都没了。老婆唠叨着。

三子插话道:可恶的学校,可恶的老师。今年上学我娃娃报名,老师问家长什么职业,我那小子打肿脸充胖子说是工头。结果老师就在本本上记下了。前天,我儿子回家来,说老师说了,他要装修房子,要我这个工头给他弄两吨水泥。没办法,我个人掏钱买了两吨给他送了去。送给人家了,还大方地说,不够的话只管说,我呸。

大家听着都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三三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唔唔唔,唔唔唔,她放声哭着,眼泪不断线地直往下掉。

我们几个大人一时恍了手脚,不知道她为啥哭。老婆连忙哄三三。她又是劝又是收拾的,把平时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可就是制止不了三三哭。

过了一阵,三三在众人的劝说下,停止了放声哭,而变成一种哽咽,她用手背不断抹着眼泪,啜泣着,胸脯一起一伏。

看看,娃娃老想唱歌哩,唱不成了,看把娃娃伤心的。老婆一边哄着三三一边说。

都是你,小娃娃唱不成个歌有啥哩,你看你闹腾哩。我训斥着老婆。

关我什么事,娃娃是要唱给她爸听哩,要让她爸看哩,这下唱不成了,才哭哩。老婆一边说着,一边把三三拉到卧室去了。

我们大家一时无话,沉默着喝得一杯酒。卧室门尽管关了,但仍能听到三三的啜泣声。

停了半晌,王一松说话了,他说:我想了半天,觉得彩虹说的话对,三三伤心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唱不成歌了,更多的是因为她爸听不到她的歌声了,她怕他爸永远都不会醒来了,所以才哭。王一松思索了一下,又说,我看咱们要不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让三三唱一回歌如何?

让三三唱一回?我们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

你老婆不是说强子听了三三的歌有反应么,咱们就干脆让三三放开唱一把吧,把声音录下来,天天放给强子听,看他有反应没?一松说。

你听我老婆说啊,她说话没边没沿的。我说。

也不单单是这样,我似乎先前从电视上看过亲情能唤醒植物人这种说法,要不,咱们也试一试。一松说。

可是,具体咋操作哩?来群依旧搓着双手。

我家里有个双卡录音机,但多少年都不用了,拿来录音不知道好用不?我说。

不用了。王一松说,我有个亲戚是搞婚嫁摄像的,我联系一下,让他帮个忙明天录一下就行了,制成碟咱们放给强子听。

把我家的DVD搬上放。老婆这时从房子里出来说。

事情突然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但对于怎么让三三唱,在那里唱却牵扯许多问题。我说为了简便起见,干脆就放在我家里让三三唱录一下就行。可彩虹不同意,说那没氛围,强子一听就知道是假的。最后众人议了半天,由王一松最终来拍板。他说,明天下午三三放假,咱们干脆就把摊子放在工地的院子里,把工友们集中起来,让三三多唱两首歌,旁人给鼓鼓掌,这样一是圆了三三的梦,二是录下来让强子听。唉,说话难听点,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哩。

好——胖子率先鼓起掌来。

可没乐器啊?没乐器伴奏那算什么正式唱歌哩?老婆说。她认死理的性格又来了。

彩虹说的也是,没有个乐器就不算是正式唱。这样,大头不是会吹口琴吗?王一松问我。

口琴早找不到了,二胡倒还能凑和。我说。

我会弹三弦。来群说。他小的时候学过几年说书。只是家具都在家里放着呢。

咱们工地上的王振华早些年在我村里当过民办教师,好象会吹笛子。胖子说。

那就行了,三个乐器也行,两个乐器也行,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来群腿勤快,明天通知人,大头给咱落实乐器,让伴奏的把这个歌简单练习一下,胖子打杂,有什么事忙什么事,至于彩虹嘛,明个交给你个大任务,给咱们负责报幕。

王一松一锤定音。

我,我——老婆听到这么抬举她,一下子成了大红脸,干着急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天上午做得一阵工,到了中午,我和来群抽空把院子中间的空地平整了一下。那是一个平台,并不高,也不大,是当初开工的时候举行过剪彩仪式的,基本上还平整,只是中间有点底洼,前两天下大雨,有点积水。我和来群提了两筐沙子给垫平了。又将许多平时散放的钢筋水泥都挪到了一块。这样,场地一下子空旷起来,也干净了许多。

吃过中午饭,彩虹领着衣着鲜艳的三三来了,她还给三三简单地化了一下妆。她的身后跟着胖子,胖子怀里抱着我们家的音像设备。

工头来转了一圈,给我安妥一是要注意安全,二一个完了赶快就去做活,不得影响工期。

工友们三三两两地来了,有几个孩子因为今天下午放假也都跑到工地上来了,这时间大约集中了有十多个人。过了一会,王一松的亲戚手里拿着个小型摄像机也来了。

因为人来的多了,三三的演唱顿时有了氛围,场面一下了有了正式的意思。这时,王一松就多了个心眼,他把我叫到一边说:每个活动都有名堂哩,我考虑着咱们也得弄点什么哩。

拉个横幅,写上虹塬开发委员会行不?我说。

咱们又不是人家,替他们掌什么光啊?王一松说。

那要不就写上“声援强子委员会”如何?我建议道。

好,你这个主意好。王一松说,只是别弄成声援了,咱们声援什么哩?我看咱们就写成唤醒强子委员会吧。他思忖着说。

行。

王一松出了大门,一会儿,他从外面回来了,手中却扯着一张红纸。只见上面写着“王三三同学演唱会”,伴奏:王振华、张建明。主持:兰彩虹。摄影:古文军。主办单位:唤醒强子委员会。

这张红纸就贴到台子上。

台下已有二十几个人了,也来了三三几个同学,这阵都端端正正地坐到台前。台下人端坐,红纸台子上飘,倒真有一点歌唱会的架势。彩虹这时倒有点怯场了,不敢上台了。她悄悄跟我说,咱们也个夜里说的是私下里几个人,咋人这么多哩。

我说,你不是能得很么,现在倒怯场了?

跟你连一句也说不成。老婆一抽一扭走了。

胖子把音箱摆好了,又往台上放了三把椅子。我说,不是两个人伴奏么,咋放三把椅子哩?

王一松听见了,就说:我昨天晚上想了半天,我也总得有个表示吧,可我什么乐器都不会,于是就从家里带来两根干面仗,打打节奏总行吧。

听他这么一说,旁边的来群就不满意了,说:那我跟胖子呢,就兴你们表示,就没我们的份儿啊?

那边还没正式开始,这边几个人已在一起争开了。约定的时间到了,彩虹等着上台报幕呢,扭头瞅见我们几个人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她就过来了,一打听清,她就大声说:吵什么呀,那你们几个不会合唱上一首歌就行了。

她的这句话终于说到点子上,大伙儿豁然开朗。我们不是成立了个“唤醒强子委员会”么,那我们就一起用歌声来唤醒他,谁愿意参加都行,不就是唱一首歌么?

但接着又有了问题,唱什么歌啊,有人会这个,有人会那个,到底唱什么呢。最后还是由王一松来拿主意。王一松说,我是当兵出身,唱“打靶归来”最拿手,这首歌唱起来带劲。胖子说他不会,来群说他会哼两句,王一松快刀斩乱麻说,没事,我声音大,你们跟着哼就行。

当下就这么定了。

一时间,院子里大人娃娃集中了有三四十号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还有倚着门框的。我老婆上台,用方言报幕:各位观众,大家好。三三同学有一付好嗓子,是咱们农民工的骄傲。今天恰逢“六一”儿童节,咱们在这里邀请三三同学唱歌。三三的爸爸叫强子,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还没醒来。今天三三的歌我们会录下来放给强子听,争取让强子早一点醒来。强子是我们的好兄弟,我们不能没有他。说到这儿老婆就泪眼婆娑,站在台子上就直抹眼泪。

我着急了,在台子这一边悄声喊道:别哭啊,别影响三三演出。

老婆听见了,随即抹了一下眼泪,接着说道:下面就请三三同学演唱第一首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大家欢迎。

三三上台,朝我们这边做了一个手势。我们三个,一个笛子,一个二胡,一个干面仗,一见就刀刀刀、米米米开始伴奏起来。

过门过后,一阵童稚声响起: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三三一共唱了三首歌,一首是《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另一首《采蘑菇的小姑娘》,还有一首《种太阳》。《种太阳》我们不会伴奏,她是清唱的。每一曲唱完,都赢来大家掌声一片。坐在台前的小朋友在不停地呐喊:三三,好样的,我们为你加油。

最后,彩虹又一次站到了台中央,报幕:下面就请强子几位工友为他献上一首歌,打靶归来。

听到报幕,我和王一松、王振华把乐器一放,率先站到了台中央。本来胖子和来群刚才争着都要上台的,这阵不知怎么,大概是见场面正式吧,忽然间扭扭捏捏都不敢上场了。

来群,上啊,胖子,上啊,幕都报了,还等什么哩,快点。我老婆大着嗓门喊。

两人听到我老婆点名,就只得往台子上走。只是他们没上过舞台,俩人直接就从台子中间上来了。他们这一上,其他的工友只当是我老婆在一旁招呼大家一起上的,就一个个,左一个右一个都上到台子上面来了。一时间台子上人头攒动,拥挤起来。王振华到底当过老师,组织演出活动有经验。他立马从中间站出来,说:这样吧,咱们十多个人一共站两排,大个站中间,低个站两边,快点。这样在乱了有七八分钟后,台子上一组演出队伍就全排好了。

王振华:来,站好,我来打拍子,起个头,咱们一同唱。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起——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霸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虹,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咪索啦咪索,啦索咪刀来,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一二三四。

 

台子上,我们每个人都挺着胸膛,昂着头。我们张大了嘴巴,我们使劲唱着,不,使劲呐喊着,我们深信,我们的工友强子一定能听到我们的歌声,一定会从噩梦中醒来。

 

 

 

附:一个名叫曹雨河的小朋友写的评论:

 

                                夜愈黑  火愈亮

                               ——读侯波的《和暖的阳光》

                                          

                                       曹雨河

                      

    这是一篇鲜美果肉包裹着耐嚼核仁的作品。鲜美的果肉是原汁原味生活化的叙事;耐嚼果仁是作品散发出来的理想光芒。这得力于作家在生活深处的摸爬滚打和过硬的文字功力;得力于作家对生活深彻地透视和内心的温度。

    趋利的世风如暗夜包裹着欲望的人群,甚而见利忘义丧失良知,丧失做人的底线,如工头一心想甩掉坠楼摔成植物人的工友;异父兄弟刚子为了得到一笔钱,不顾兄弟的死活;学校为了钱随意践踏学生的尊严、扼杀人才幼苗……然而,夜愈黑火愈亮!强子坠楼摔成植物人后,工友的妻子兰彩虹凭着一颗质朴善良的心,呵护强子的女儿三三,为了实现三三唱歌的心愿,费尽心思据理力争还是落了空。后来由三物工友的帮助,在施工场地整饬出一片空地,由工友的擀面杖、二胡、三弦组成的乐队,还请来了摄像,聚拢了好多人,隆重非常!终于满足了小三三唱歌的心愿。

    三三唱歌不仅仅是唱歌,有深意存焉:用歌声唤醒沉睡二十多天的爸爸!我们可以这样问吗?三强子何以从十四楼和着沙浆一起坠下来?而住楼的人没有这种机会?退一步问:吊车可不可以牢固些安全些?工头少点冷酷,存点人心的温暖?灵魂的工程师们,能不能收一次手?唤醒生命的歌喉免遭掐灭!还有那位手足兄弟……?这场隆重的歌唱,小三三的歌唱你们听懂了吗?能不能唤醒、唤回他们的良知、做人的底线?作家如此隆重写三三歌唱的用意,也是这篇作品的用意:唤醒沉迷于物欲的众人,唤回他们的良知!因而,这是一篇有温度、有亮度、有理想、有人文关怀的作品!她超拔于时下的零度写作、灰色写作及欲望写作。

    作品的艺术性也颇具匠心。自然如流水生活式的结构,看似松散实为紧凑:以三物出事为发端,为背景,生发出三三唱歌,互为映衬互为依托,且侧重凸显唱歌的理想光芒。人物关系的的巧妙设置:“我”的视野不及处,有妻子目睹,夫妻关系视角扩展了“我”的视野,提升了“我”的功能。生活化的语言,亲切幽默,给作品增添了生活的本色。

 三物出事前的遭遇,交代再简洁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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